公寓经常有临时居住的游客,亲亲热热的一家子,或者对对双双的夫妻恋人,住几天就走,消失的无影无踪。过几天又来一拨儿,不断有新人。
长期租住的客户很复杂,有被包养的小三,有昼出日卧谋生的漂亮的媚媚,和英俊的小男生。
有大概是九九六的,走路急匆匆,打扮斯文的公关女士或男士。
还有许多单身老人,都是把大房子让给孩子住,再买不起大房子,只好买个小单间养老。也有不少是老夫妻一起住在公寓里,一个单间不免窄小。
有个八十六岁的老太太,是女儿给她买的房,她自己只有几百元的养老金。虽然没钱,但是身体很棒,且头脑清醒,每天挺着胸膛在楼下走来走去地散步,爱和人搭讪。我就是被她搭讪认识的,每次我走过她的身旁,她就搭讪说,是你叫我去你家串门吧?我说没有,这就开始对话认识了。开始她不会用电梯,一出门就只好在楼下等女儿给她送饭来,才可以一起上楼。后来我教会她按电梯,并且在房间门口摆一双鞋,这样就不会找不到家了。
公寓里上八十岁的老人只有几个,大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而且老太太居多,有好几个是拿几百元养老金的,聊谈起来,我是企退休,算不错的。看来住在看似豪华的公寓里也不是有钱人多。
我今天的故事,是讲一位比我小几岁,去年刚从台湾回来的一个女人的故事,大家都叫她台湾女人,她在台湾给人家当保姆十七年。
舟山群岛有个小岛,四周都是汪洋大海,除了海就是岛,和大陆远远隔离,过去完全封闭。尤其是生活在本岛周围小岛中的居民,他们脚踩小岛一辈子,几乎没有出过家门。
台湾女人叫招娣,她出生在本岛,母亲生了九个孩子,两个夭折。一个得了小儿麻痹,是个瘸子。一个出生时眼睛睁不开,后来就成了瞎子。一个生下就送了人。
剩下六个女儿的名字叫:来娣、跟娣、求娣、抱娣、招娣、要娣,都是为了能生一个弟弟而取名。
海岛上居民多以打渔为生,男孩子能养家,所以男孩子更金贵,由此女孩子更贱命。
舟山本岛是一条狭长的海岛,分两大区块,一是普陀,也叫沈家门。
另一区块叫定海,过去是镇*府所在地,后来升为市*府,现在市府搬到新城,在舟山本岛的中间地域,是新开发的一块地盘。
沈家门和定海历来有区别。
在内蒙兵团时,定海的知青看不起普陀沈家门的知青,本是来自一个海岛的青年,这种歧视惹怒了沈家门知青,结果发生过一次两地知青的械斗。
沈家门有谣唱道:码头长长人头多,你来我往括鱼忙,小顽养大撑市面,小娘卖给沈家门。
过去的沈家门是个拢洋码头,遇上台风天,四处的渔船就集拢在沈家门避风。平时也有许多渔船靠拢来加水买粮卸渔货,所以沈家门街上总有各地的渔民走来逛去,非常热闹。这就有一个需要,需要女人。于是有女人开着暗门卖点酒酿圆子羹什么的,连带招待出海已久搂不到老婆的男人,得点小费。有的女人干脆摇着小舢板,绕着大渔船叫卖酒酿圆子羹,其实也是在叫卖自己。
风流事后有的渔民没有现钱,干脆就慷慨地说,舱里的带鱼随便你挑。过去此地的百姓出门都带着扁担,于是女人就狠命挑了一大担带鱼,结果一上岸,累到在街上。
这就是小娘卖到沈家门的传说,因为生活苦,为了活命,历来都是女人最可怜。
沈家门的女人会打扮,多妖娆,再加上那几句口谣和传说,于是沈家门女人被罩上一层暧昧的颜色。
沈家门的男人多是开个小饭店或者杂货店,卖些生活用品和渔船用品,或者贩卖鱼货,以及理发、木匠等手艺人。舟山知青可以读书时又遇上文革,舟山至今没有一所正式大学。所以舟山上年纪的女人读过几年小学的就算不错了。
招娣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她是第五个女孩。父母早已经厌烦女孩,家又穷,所以等招娣刚刚长到十八岁,就把她嫁到很小很小的调羹岛上。
舟山大岛小岛的居民大都信奉菩萨。招娣哭啼啼被嫁到与娘家隔海过洋的调羹岛,男人自然是渔民。二年后生下一个男孩,皆大欢喜。
夫妻欢乐几年,为了能捕更多的鱼,男人合股买了一艘新船。
招娣在家长的带领下,跪在菩萨面前念经烧香叩拜了好几天,然后送老公和几个合伙人,驾着那艘新船出海。
谁知这一送,竟是永别。新船遇到大风,一下子颠覆在汪洋大海之中,连尸首都捞不到,一船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才二十八岁的招娣,搂着刚上小学的儿子,一下子成了寡妇。她哭天抢地地骂菩萨,我给你烧香念经叩拜了好几天,怎么你那么狠心,灭了我男人?
招娣有幸念过几年小学,认识一些字。这时一个表姑走近她,送她一本黑皮的圣经,引导她接近耶稣。
别看舟山是海岛,信奉耶稣和天主教的居民也不少。从此,招娣皈依基督教,受伤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她不再哭哭啼啼。
招娣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生活没有着落,就自己开了一个小店,勉强度日。
招娣长得不难看,高挑的身材,细白的皮肤,弯弯的眼睛透着温柔,给人一种亲近感。
她不再哭哭啼啼,而是默默地承受。当她挑着从渡船上卸下来的一担沉甸甸的货物时,沉重的担子压得她抬不起头,满脸的汗水在脸颊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石阶上,她咬着牙颤巍巍地登着石阶,从海岸边往山坡上,海岛人家一般都住在半山坡上,一步一摇晃地往上攀登,看着真让人心疼。招娣坐在台阶上歇息时,就唱圣歌。招娣最喜欢的就是和岛上几个信教的姐妹们聚到一起聊天,唱圣歌,读圣经,她们有难同当,互相帮助,心里一片宁静。
不知不觉,儿子已经比她高,看着已经长出胡须的儿子,招娣开始发愁。小店每天的收入只够过日子,手里没有多少积蓄,怎么给儿子买房娶媳妇?而且*府在动员调羹岛居民都迁户到本岛去,那里的房子更买不起。
这时,有亲戚给她出主意,假结婚到台湾去挣钱,此时去台湾挣钱的舟山女人已经走了一批又一批,社会风气已经大变,变得扑簌迷离,为了挣钱,什么招法都使出来了。
招娣听到假结婚这个词很反感,她单身多年已经不想婚事,现在要和一个陌生的台湾老头假扮夫妻,这太难了。
招娣翻来覆去地犹豫,几天没睡好,望着已经在打临工的儿子,心想再难也要帮儿子买房成家,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如果她和儿子就这样简单地劳作下去,很难买下一套房子,儿子娶不起媳妇,做母亲的心里不安。
介绍人领来一个台湾老头让他们见面,想不到台湾老头身后还有故事:他的老婆就是舟山人,是早几年嫁给他的,是介绍人夸大他并不是很有钱的身份,骗了一个舟山老婆。结果舟山女人嫁过去看他并不富裕,在介绍人的诱惑下,和介绍人一起搞中介赚钱。她和台湾老头假离婚,然后再让台湾老头冒充单身,去和要去台湾打工的女人假结婚,把她们带去台湾。带一个女人能赚一笔钱,像招娣这样去台湾要付出四至五万中介费。此时的舟山和大陆人人奔钱的气候一样,已经不择手段、歪门左道、五花八门。
就这样,为了赚大钱,招娣付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别别扭扭地跟着台湾老头离开家乡,到了台湾。
心地纯洁的招娣对中介人表明态度,自己坚决不干别的,只当保姆挣钱。
中介给她介绍了第一家主人,是一对老夫妻,老汉已经瘫痪,只能坐轮椅。招娣要给老汉擦洗身子,伺候屎尿,喂饭喂药,还要打扫房间、洗衣做饭,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中午好不容易躺下休息一会儿,长得鹰鼻鹞眼的女主人就走过来说:我们是雇你来干活的,你去把地板打打蜡。
招娣只好起身趴在地上打蜡。趴在地上招娣心里难过,这家女主人明显看不起大陆人,把她当狗仔。
这样干了几个月,招娣受尽白眼和冷落,女主人见不得她歇息,一看她歇下来马上就给她安排活儿,拿她当毛驴一样使唤。
招娣是没有户口的黑人,她不能到外面随便走动逛街,台湾在招娣的眼里就是这个瘫痪在轮椅上的老汉,和像凶狠的鹰隼一样盯着她的女主人。招娣看不到真正美丽的台湾,只有晚上睡觉时,望着窗外的月亮,她才想起家乡的月亮是多么亲切,忍不住泪落。
招娣一个女人,远离家乡,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姐妹述说,心里孤冷,实在忍受不下去,去找中介所要求换一家温和一点的主人。
中介人看着招娣柔和姣好的面容,窈窕的身姿,可怜楚楚,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并没有马上给她介绍要保姆的人家,却说你还年轻,干保姆太累,挣钱也不多,我给你介绍一个男人嫁了吧?
招娣知道,这嫁男人的事情说不清楚,哪有好男人等着娶她?无非就是与她听说的一些舟山女人嫁到台湾的故事,就和卖身一样,招娣坚决不干。她淡淡地说我来台湾以前就说过,只干保姆。
第二家主人比那个鹰隼一样的女主人好了许多,招娣本来就是一个干活不会偷懒,心底善良的女人,这家主人对有招娣这样诚实的保姆来照顾他们的老母亲很满意,招娣一直伺候了六年多,直到老人归天才离去。
第三家,招娣要照顾的是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太太,老人已经不能自己走出门,但是精神不错,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很和气。招娣心满意足,尽心尽意照顾着老太太。
老太太的大女儿比招娣小几岁,是大学里的讲师,对招娣更是和蔼礼貌。每次来看母亲总是要拉着招娣的手说,你是我们家的贵人,母亲的健康全靠你了。每次带来水果,总有一篮子是专门给招娣吃的。每次带老母亲去饭店,总把招娣也带上,让她坐在贵宾席上。
老太太的二女儿是开公司的,二女儿也一样对招娣好,连女婿对招娣也非常客气,一家都是知书达礼的人。
招娣管老太太叫阿妈,招娣除了外出买菜,几乎二十四小时陪着阿妈。
阿妈也有文化,她看招娣有时发闷,就叫女儿给招娣买了几本画册和画本,教她学画画。招娣还挺喜欢,下面就是招娣的画:
空下来招娣就画画,画了满满两大本。
招娣伺候阿妈有十年,老太太已经九十六岁,后来患有老年痴呆症,更离不开人。
招娣在台湾当保姆十七年,自己也老了,已经感到非常疲乏,非常想家。
招娣在这十七年中,不断给儿子寄钱。开始招娣的工资一月有四五千,这个工资与当时舟山几百元的工资相比是高的,后来招娣的工资涨到上万元,渐渐给儿子买了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招娣没有回家一次,她是黑人,无法回家,回去就不能再来台湾。
儿子结婚是亲戚帮忙操办,招娣抱着儿子寄来的喜糖,含在嘴里流着泪。
儿子生了孩子,招娣捧着孙子的照片百看不厌,流着泪对照片说:叫奶奶,叫奶奶。
招娣要回舟山了,招娣终于要回家了。她在台湾十七年,不知道台湾的面貌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台湾有阿里山,有日月潭、有野柳地质公园……
去年是疫情年,招娣害怕以后回不去舟山,坚决要回家。
阿妈家人留不住招娣了,只好为她准备启程,帮她办证件,给她买好飞机票,还送她二万红包,还给她买了二件坐飞机穿的防疫衣。阿妈的女儿一再说,你是我们家的贵人,阿妈能活到今天,都是你的功劳。
在台湾办证件时,那些工作人员很有礼貌,没有歧视这个没有户口的黑人保姆。
可是到上海下飞机,有许多手续,要填写许多项目,招娣文化有限搞不清楚,结果遭到工作人员的白眼和不耐烦的呵斥。
招娣后来不干了,她一踏上祖国的领土,心里就激动万分:我回来了,我终于回家了,我离开祖国十七年了!招娣甚至眼睛是湿湿的。
这是每个人都会产生的热爱家乡的最质朴的感情,这种感情会把家乡每一个人都当做亲人。可眼前的工作人员对她却是这样傲慢冷淡,甚至是歧视,板着冷脸呵斥她。
招娣大声说话了:我是中国公民,我回家了,这里是我的家!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台湾人对我都没有这样冷淡!
真是兔子急了也蹬墙,简单的招娣简单的话语,工作人员看看招娣,转变态度,帮招娣办好手续,送她去郊外隔离十五天。
这十五天住宿都是自己掏钱,加上核酸检测费,招娣交了五千多元。
招娣回到舟山,她已经没有房子,调羹岛只剩下很少的老人和小孩。
招娣在台湾十七年挣了一百多万,给儿子买了房,又给自己买下这间单身公寓,一百多万都花光了。
问到她的养老金,她说她每月可以从调羹岛领到五百元钱,她的户口还在调羹岛。
舟山这样来自小岛的老人很多,我住过的养老院也有很多这样只有几百元养老金的老人。没想到在这个看似豪华的公寓里,竟然也有这些只有几百元养老金的老人。
但招娣没有一句怨言,她心情平和,五百元养老金实在太少,她又去当保姆,做半天,一月挣二千元。
作者:张怡静我一九六六年离开学校,打过零工、当过*垦战士、农场职工、企业护士。下岗,再打零工,一个循环。爱好文学是固疾,恻隐之心是遗传,多愁善感之动心写一点文字。文学是我在艰难困苦生活中的一件花衣裳,点缀了我。走累了,坐下来,采摘路边几株花草,佩衬在身上。不忍心丢下这件美丽的花衣裳,直至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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