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答应一个读者给《柳僧》写评论,但是看了三遍还是无从下笔。看似一个简单的故事,涵盖的内容太多了。干脆放上来,大家的评论凑起来就是书评吧。
文章有点长,反正是周六,好文章,值得慢慢读。
1,
倪慧一觉醒来看看时间,正是半夜三点。
午夜的月光浩大辉煌,亭台楼阁一般晶莹剔透地堆砌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就连被子和床单上也落了一层鱼鳞般的银色,伸出手去,手指上也压了一层月光的重量。四点就要出发,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毕竟起得太早了,她觉得自己的手和脚都还没有醒过来,只好硬生生地把它们塞进了衣服里。窗外的香樟树开花了,花香在夜色里加倍蓊郁浓密,蛇一样从窗户里无声地爬进来。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黑暗的客厅,正想着要不要叫醒母亲的时候,只听厨房里刺啦一声煎鸡蛋的声音,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饭了。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老太太肥胖臃肿的背影说,妈你怎么起这么早?昨晚没吃药?
母亲已经煎好了鸡蛋,她稳稳托着一盘煎鸡蛋和一盘馒头走出厨房,仿佛这是她从午夜的核里刚刚夺出来的。她得意地对倪慧说,昨晚我根本就没睡,一分钟都没睡。我怕睡着了就起不来了,所以没敢吃药,结果,整晚上都没睡着一分钟。
一分钟都没睡着?
母亲把一只煎鸡蛋夹进馒头里,用两只手捧着它们,她的两只手因为肥胖和浮肿变得近于透明,看起来像发酵好的面包。她悲壮地对她说,是的,一分钟都没有。我早和你说过了,离了这些药我一天都不能活,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只能像吃*药一样每天吃下三十颗药。这不是*药是什么,从吃这药开始,我从一百一十斤胖到了一百五十斤,而且还在往下胖。你看看我身上,哪里都是肉,这里是肉这里也是肉,以前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上了,简直像一只充了气的布袋。这让我怎么见人啊,不行,一停药我就要减肥,一定要甩掉四十斤肉,你想想四十斤猪肉够吃多久?我就每天把四十斤肉挂在身上走来走去,你说累不累。她说着开始抹眼睛,倪慧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说,快吃快吃,四点就要出发了。
老太太一边使劲啃馒头一边抽噎着说,早饭我得多吃点,吃少了我一会就饿了,一饿了我就全身发抖还会晕倒,我血糖低。
老太太几年前患上了失眠症,她像一只奇怪的沙漏一样慢慢地把睡眠都漏掉了,到后来干脆就把睡眠戒得一干二净,一点都没剩下。黑夜对她来说不过是染了色的白天,本质上和白天没有任何区别。每个晚上她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点一点熬时间。熬到一个月的时候,时间已经被她熬得彻底没有了形状,而她自己则像炼丹炉里刚炼出来的丹药一样,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病态的精神抖擞。失去睡眠让她变得异常亢奋,神经又加倍发达,哭和笑都不受她控制了,在她身体之外独立出去打闹着。医院,诊断为是由抑郁症引起的失眠症,然后医生开出了一堆药,奥氮平,奥沙西泮,阿普挫仑,盐酸丁罗环酮。每天要像吃饭一样最少要吃三十粒药。
医院,不见老太太跟上来,一回头,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见她过来,老太太忽然就抬起头半是惊喜半是委屈地对她说,原来我得的是抑郁症,我居然得了抑郁症。她说话的声音好像她刚刚中了福利彩票的头等奖。她想不明白这种非同凡响的病怎么就会降落到她的头上。
这些药强势地给她带来了一种人造睡眠。这种睡眠一望而知是人造的,是不真实的,因为这睡眠太过整齐,倒更像是切割好的绑架在人身上的某种附属物。从一吃上药她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进入睡眠,然后一直死死地睡到天大亮。但她自己醒来的感觉却像是刚刚走了一晚上的夜路,周身无力。
吃了半年的药之后,副作用开始争先恐后地出现,首先就是凭空长出了四十斤肥肉,见缝插针地镶嵌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药物压住了她原先病态的亢奋,它们像五行山一样牢牢把她压在了下面,她忽然就变得安静变得呆滞起来。然后,比安静和呆滞更可怕的东西又出现在了她的身上,这可怕的东西最初探出头的时候,让她们母女都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那就是,她开始失忆,断断续续地失忆,前十分钟做过的事情后十分钟就忘了。对那些遥远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却记得愈加清晰,简直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
倪慧偷偷向医生咨询,医生说有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停药就好了,但也可能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她绝望地问医生,要是老年痴呆症能治好吗?医生摇了摇头,它只会加重,直到最后病人会连亲人都不认识。病人会在记忆的迷宫中彻彻底底地走失,并且再也找不回来。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倪慧决定带母亲回趟老家,回趟山西。父亲和母亲自从二十多岁从山西来到湖南,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现在父亲已去世多年,只剩下了一个正逐渐走向痴呆的老母亲。而她自己,她不敢告诉母亲,一个月前她刚离婚了。男人要了房子,把一辆半旧的雪铁龙留给了她。她所在的保险公司又加大了任务量,被一帮生鲜的小女孩衬托着挤兑着,她连着两个月没有完成任务。她决定主动离职,反正婚都离了,房子也没了,现在就是把她放在烙铁上烤,怕是也不痛不痒了,再来点噩耗那还不是隔靴搔痒。
相反,她现在很需要这种把所有的坏事都集中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把所有的箭簇集中在一起射向自己才会有足够的杀伤力。只有这种宏大集中的效果才能让她勉强有过瘾的感觉,似乎她终于是被惩罚了。似乎她早就是一个该被惩罚的人却一直侥幸地躲着,现在终于轮到她了,这种惩罚的实现竟也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快感来。
她决定在奔四的时候疯狂一次,自己开车带着母亲回老家去。回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山西去。听说那个地方到处是能埋掉人的*土和*风,听说因为缺水,那个地方的人们一年才洗一次澡,还是你洗完他洗,洗到最后水里简直是泥沙俱下。听说那个地方的人们根本不认识米饭,碗比脸盆大,馒头比人头大。还有,一年四季要吃土豆。他们可以把土豆做出一百种吃法,但终究还是个土豆。
倪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老太太听了简直要对女儿感恩戴德了,她想回家想了四十年了。两人商定十天以后再出发,因为老太太必须得做一些返乡前的准备工作,她急着要减肥,她觉得她如今胖成这样,实在是见不得人的。尽管老家那村子里她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老年痴呆的哥哥和一个眼睛斜视的嫂子,还有两个还没娶上媳妇的侄儿。但她觉得自己年轻时那么苗条,就是当年从纺织厂下岗的时候都是有款有型的,老了老了却晚节不保,痴肥成这般模样。
但要减肥就得停药,要停药就得失眠。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根本走不出来的圈套。最后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为了保全睡眠,狠下心来让自己继续痴肥下去。人不能不睡觉啊,失去睡眠的人会发疯的。
虽然无法控制体型,但老太太还是对自己做了些局部的修整,她把头发染得乌黑,新烫了个卷发,把两颗开始松动的牙齿也修补了一下,恨不得把全身的零件都紧一紧好拿出手去给人看。她打算给老家带一些东西回去,倪慧陪着她去购物。老太太拎着一只巨大的带轮子的旅行包,往里塞腊肉塞香菇塞莲子塞茶叶,她说老家没有这些东西。然后又去了商店打算给哥嫂各买一条保暖内衣,倪慧说,买保暖内衣做什么,穿在里面又看不见。老太太辩解道,老家冷啊,冬天一来就是半年,我们兄妹小时候哪有什么内衣穿,光身子上套一件棉猴,我都十八九了还没穿过个内裤。这话倪慧已经听了九百遍了,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买这么贵的内衣他们又不知道好歹,还不如买件能穿在外面的。老太太虚弱地挣扎道,可是穿在里面暖和啊,那里的冬天你是不知道啊,西北风能把人吹散架。
给别人买好东西之后,老太太又给自己添置了一身出门的行头,又买了一瓶廉价的粉底霜,因为她一直固执地认为一白遮百丑。最后居然还狠心买了一只真皮的男式钱夹准备送人。这样就可以浩浩荡荡地与女儿一起返乡了。
母女俩把大大小小的行李装到车上,四点准时出发了。倪慧算了一下路程,预计最少得十三个小时,出发得早一点,这样她们天黑前就可以到山西了。
当她们上了京珠高速的时候,月亮依旧高悬在头顶,几颗星星在路的尽头闪着寒光,月光下的高速路看起来像一条柔软的丝带,正沿着荒野里的某种纹路不断攀升蜿蜒,似乎她们正通往一个陌生的星球。不时有红色的车灯像烟花一样在她们身边绽放又熄灭,却愈发趁出了旷野里的孤独。
在无边的黑暗中,小小的车厢像金属子宫一样包裹着她们,好像她们是两个还没有出世的婴儿。自打记事以来,倪慧就觉得自己和母亲从没有过任何的身体接触,她好像从没有抱过她,甚至没有拉过她的手。而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也很糟糕,多少年来两人一直在吵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会在厂里四处向别人哭诉,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心里就没有我,要不怎么就对我连一点关心体贴都没有,连一句话都没有。我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要离婚,这不离婚可怎么过下去啊。
她说的是父亲。不过现在,父亲正静静地在后座上陪着她们母女。一如他生前的木讷寡言。后座上的那只盒子里是他的骨灰,他七年前就死了。因为死前都没有回过一趟老家,所以现在就把他顺便也捎回去。
逼仄的车厢里坐着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甚至显得有些拥挤,拥挤而沉闷。现在母亲的身体离她只有一尺远,她忽然就有些紧张,每当她和母亲被塞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这是对她们以往生活的一次集中强化和惩罚。她便会忽然觉得害怕和无所适从。三年前她带着母亲去了趟九寨沟,跟着旅行社去的。这是老太太平生第一次出门旅游。那时候她觉得父亲忽然就没了,无论怎样都得带母亲出趟门。
母亲是那个旅行团里年龄最大的,她头上戴了一顶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宽边太阳帽,这是她二十多年前买的,一直舍不得戴,就压在箱底,再翻出来的时候帽子上的粉色纱巾已经变成白色的了。她在人群里高高戴着这顶帽子,像个刚从时间深处里冒出来的落魄的拿破仑,惹得身后的年轻人抿着嘴看着她偷笑。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老太太说,把你的帽子摘了吧。老太太紧紧护着自己的帽子,不能摘掉,我的皮肤不能被太阳晒,一晒就成了猪肉被煮过的颜色。
她只好厌恶地看着母亲头上那顶帽子,恨不得离她远点,好让人不要知道她们俩的关系。
中午和其他团友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习惯性地拿筷子挑盘子里的菜,倪慧一开始没注意,直到身边一个女人忽然拿胳膊捅了捅她说,不要让你母亲拿筷子挑,不卫生。她的脸急剧红到了脖子里,以至于整张脸看上去都是血淋淋的。她像训小孩子一样训斥着老太太,不要用筷子在菜里挑来挑去,让别人还怎么吃。老太太拿筷子的手一愣,半天没敢再夹一筷子菜。她半是委屈半是恼怒地为自己辩解着,以前吃饭不都是这样吃的吗,我都这样吃了六十三年了。没有人理她,她嗫喏着辩解着,却再不敢为自己夹一筷子菜。最后她只吃了自己面前的一碗白米饭。
倪慧不敢看母亲,只管一口一口机械地吃下去,好像她今天的饭量好得出奇。每吃一口她便觉得多了一分罪恶感,但是每多一点罪恶感,她又觉得从中得到了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这解脱感自身便携带着一只巨大的胃,足以把这些罪恶感消化掉。最后别人都吃完了,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吃,老太太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她手边是那顶拿破仑的帽子。
晚上,她们被安排到一个房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母亲同住一个房间了,从她上小学开始,她就有了自己的房间,从此以后再没有和母亲同住过。她有些莫名的紧张,说自己先去冲一下澡。她飞快地冲了个澡,一出卫生间忽然就看到卫生间门口正站着一具丑陋的裸体,她吓了一跳。是母亲已经把自己脱光了站在那里,正等她出来自己就进去洗澡。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具裸体,松弛下垂的乳房耷拉到腰上,腰间裹着一层层的赘肉,鼓起的小腹上还爬着长长一道做肠胃手术后留下的刀疤。
她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忽然就冲着那裸体吼道,这么早就把衣服脱光了干嘛,怎么连个睡衣都不穿,没给你买睡衣吗?你就连个睡衣都不会穿吗?老太太蹒跚着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里面很久都没有水声,一片死寂。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都陷入了一种迟钝而模糊的痛苦,就像有一把很钝的锯子正一点一点锯着她的全身。只是,她感觉不到疼,她支离破碎的身体甚至都感觉不到疼。可是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包括脚趾头都在剧烈地痛苦着。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她觉得她罪孽深重,她觉得她应该一头撞死。
就在这时,卫生间里终于传出了低低的喑哑的哭声,那是一个委屈的老人发出的哭声,安静的,疲惫的,*气的哭声。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泪也哗得下来了。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外,更安静地更汹涌地哭着,以至于哭得浑身抽搐趴在了地上她都没有让自己的嘴里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当着母亲的面哭是一种能力,她学不会,她已经来不及去学会了。从很小就这样了,她和母亲和父亲三个人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表达出感情似乎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对对方说,我是爱你的。他们都学不会。那时候她在上中学,喜欢上了一个电影明星,她就在日记里写下了这种感觉。后来母亲偷看了她的日记,还和邻居说她女儿不好好学习喜欢一个什么电影明星。她一个人跑到野外大哭了一场。在那个三个人的家里,甚至没有一点可供流泪的空间。有时候半夜她会被父母房间里的吵架声惊醒,他们正一边吵架一边摔一切能摔的东西。她不去劝他们也流不出泪来,就一个人无声地坐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有好几次她觉得她其实远比那两个吵架的人更痛苦,她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夜色,不止一次想从那窗口跳下去好结束这一切。
此刻她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命令自己,一定要向母亲道歉,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向母亲道歉。母亲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后来哭声渐渐没有了,然后是哗哗的水声,趁她走出卫生间之前,她把哭得全身瘫软的自己从地上拎了起来,她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卫生间的门吱嘎一声,母亲笨拙地裹着一条浴巾出来了。她羞涩地用浴巾遮挡着自己的身体,怯怯地不敢看倪慧。倪慧也不敢看母亲,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还是合上,一晚上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向自己的母亲道歉居然这么艰难。她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可是,她终究还是说不出那几个字。
母亲也没有说话,她像做功课一样机械地吃下十片药,然后躺在了自己那张床上。不一会儿,人造睡眠便轰隆隆地驶过来了,房间里响起了这种睡眠特有的鼾声,杂沓,不均匀,偏执。母亲已经睡着了。
她却一夜无眠。
2,
直到离开九寨沟的最后一天,她们再次发生了冲突。母亲要在景区门口买一些廉价的小挂件回去,她阻止她,你买这个回去干什么?
送人。
这有什么好送的,你还想让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来过九寨沟啊。
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出来旅游,一点东西都不带回去怎么见人。
那也不要买这个啊,又不值钱又没用,就是骗人的。
值钱的怎么送人,值钱的还送不起呢。
她可怕地发现她又在对母亲发脾气,她冲着她喊,告诉你不要买就不要买了。
母亲手里捏着五六件小挂件,听见她的话她并没有立刻放下,而是又埋着头挑了一件,握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才忽然撒手,把手里的东西全扔了回去。然后她站在那里,当着人来人往开始大声抽泣起来,因为哭泣,她的脸皱成了一团,拿破仑的帽子在头上跟着她一耸一耸。
她在心里对自己咆哮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又这样对自己的母亲,快对她道歉,她是多么的可怜。可是她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包括舌头都在迅速石化,她呆呆站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在这时导游催着要上车了,她一言不发面色惨白地独自向旅游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偷偷看看自己身后,母亲哭着跟上来了,她边走边哭,委屈得像个刚刚挨过骂的小孩子。倪慧坐在座位上后久久不敢和母亲说一句话,她只觉得心里痛得直哆嗦。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怪物,她根本不是人类。
她终于明白了丈夫找别的女人的原因,这几年里她和他只要有争吵,她就会准确无误地滑进同一种模式里,那就是绝不道歉也不说话,只用看着对方难受来拼命虐待自己和对方。到最后她甚至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有错的那个人,究竟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有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疾人,那是一种内化的残疾,除了她自己,谁也看不到。想到这里她独自冷笑起来,那个时候她甚至希望全车厢的人都能围过来狠狠骂她这个不孝子,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去。她希望他们都能替母亲出气,替母亲来惩罚她。可是,车厢里静悄悄的,有人已经打起了瞌睡。母亲戴着帽子的头一直扭向窗外。
从九寨沟回来之后,母亲拿着一沓在九寨沟拍的照片在纺织厂的家属院里四处游荡,四处炫耀,她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刚刚旅游回来。每次倪慧在家属院找到她的时候,都能听到上次的版本又被加工过了。就是在不出门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戴上花镜坐到窗前细细地看那些照片。似乎那照片里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照片里的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有钱比她上档次,她只能这样远远地隔着照片膜拜她仰望她。她似乎一边希望能让她从照片里活过来,一边又希望她永远不要走出这照片,不要来这个世界受苦,就在这四季不变的照片里呆着多好。
倪慧一边偷偷地残忍地窥视着母亲的行为,一边时时刻刻打算着要向母亲道歉,一定要为九寨沟之行向她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又总是被咽下去,那句话在她嘴里怎么也长不出完整的形状来,简直无法超生。她想那就再推迟几天吧,结果一推迟就是三个月。这时候母亲开始了失眠,再往后开始大把吃药,再然后开始像气球一样被催胖,接着开始轻微失忆。那句道歉的话却始终都没有说出口。
所以她决定要带她回趟老家,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心愿,这是她唯一能做的补偿她的行为。
现在母亲就坐在她的身边,离她只有一尺之遥。身体的接近让她又感到了紧张和不自在,与此同时,她再一次强烈地想对老太太说一句,妈妈,对不起。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她有些绝望,她怀疑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说不出这句话来了,只能任由它烂在她肚子里。这句话像牙齿一样长在她的嘴里,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远地盘踞在那里铬着她。
老太太今天早晨特意在烫过的头发上抹了一层发油,头发看起来闪闪发光,像戴了一顶假发。发油和粉底液混合成的刺鼻的味道弥漫在车厢里刺激着她们的嗅觉,她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要抹那么多粉底,会堵塞毛孔的。老太太假装没听见,她知道老太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能皮肤更白一点,因为这样会看起来让人更漂亮一点。
过了一会老太太忽然惊叫了一声,哎呀,我们还没吃早饭吧,在这高速路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幸亏我带了些干粮。说着她就伸手打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拽出几只馒头来。倪慧一边开车一边皱着眉头说,你刚吃过早饭好不好,馒头夹煎鸡蛋。老太太疑惑地看着她的侧面,真的吃了吗?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恋恋不舍地把几只馒头装进包里,重新坐好,困惑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这时天光开始发白,整个世界好像刚睡醒了一样,马路上弥漫着一种酸酵灰白的睡意。老太太坐在副驾驶上,像是忽然从刚才的自我困惑中苏醒了过来。她语气急促激动,简直要从那座位上站起来了,她说,如果我不是得了什么抑郁症,就不会失眠,不是失眠就不用吃这么多*药,不是吃这么多*药我就不会胖成这样,不会变得这样没记性,连刚刚吃过饭都想不起来。可是,如果不是你爸老和我吵架,老不关心我不管我的死活,我怎么能得抑郁症。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大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用皱纹纵横的手擦着自己的脸,粉底液被擦化了,在脸上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皮藓似的。她边哭边继续说,我和他刚认识没几天就被我哥嫂订婚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就图人家有个工作就嫁给了他,然后二十出头就跟着他背井离乡南下湖南,这一去就被卖到湖南了,一呆就是四十年啊。这四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在湖南连个亲戚都没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周围的人说湖南话我都听不懂啊。我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啊,呜呜,年轻的时候我就是给他当牛做马,我说我不能做那事,做的时候下面疼得直冒汗,他还要……
倪慧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差点连人带车撞到了栏杆上,车上的两个人都吓出一声冷汗,老太太赶紧闭上嘴,什么都不敢说了。倪慧铁青着脸继续开车,她居然当着自己女儿的面,当着死去父亲的骨灰说这些,她听到那装骨灰的盒子碰到什么了,发出咚的一声,近似于呻吟的声音。真可怜,她忽然觉得父亲好可怜,但母亲也好可怜,自己也可怜,活在这世上的人就他妈的没有一个不可怜的。
她的泪差点下来了,靠着内力才勉强镇压了回去。是的,她知道,母亲是个从年轻时起就爱美的女人,她会连夜在缝纫机上为自己和女儿做出当年最流行的裙子,为了能穿上好看的衣服她特意花钱去学了裁缝。后来纺织厂被改制,效益越来越差,经常发不出工资。只要听到哪里正清仓大处理,母亲便和厂里的女人们像苍蝇一样闻着扑上去,给一家三口抢回几件廉价的处理品。她会在偶尔吃鸡蛋的时候把蛋清一点一点全刮到自己脸上去保养皮肤。她真的是爱美了一辈子,这没有错。这一点上她居然一点都没有继承母亲的基因。她更像父亲,沉默寡言,越是痛苦越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有,永远不会用正确的方式和人交流。
她想,无论怎样还是要对母亲说一句对不起。替她也替已经死去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活着时受的苦也许比她还多,但还是要替他向她说一声,对不起。为他从来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她明白,他仅仅是因为说不出口。
可是,如同父亲的*魄附身,她也开不了口,她的牙齿和舌头总在要紧关头神奇地锈在一起。她想,以后吧,总有说出口的那天。
黎明了,清晨了,上午了。车窗外的光线和景色像流动的电影屏幕一样迅速更迭着变幻着,车里的两个女人从黑夜一直开进白天,虽然不过几个小时,却觉得怎么好像已经在这条路上跋涉了几个季节了。老太太忽然又惊慌地问她,我早晨吃过药了吗?倪慧说,吃过了。老太太抚着胸口说,我这药是一顿都不能拉的,拉下一顿晚上就别想睡觉了。你说哪有一顿吃十颗药的,这医生不是想把人吃死吗?是不是卖的药越多他们挣的钱越多?我简直是在长期服*药啊。
嘴巴刚闭上几分钟忽然又问她买好的保暖内衣拿了没有,挑好的莲子拿了没有,她包好的那个钱夹拿了没有。她坐在那里有点近于耍赖的任性,好像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开始失忆了,索性就忘得再多一点,这样才能证明她是个病人。她需要人的照顾,她一直就希望能得到别人的重视和照顾。此时倪慧也希望母亲能多和她说点话,因为她感到越来越疲惫了,可是没有人能替她开车。
老太太似乎看出了她的疲惫,隔了几分钟之后,她又成功地把话题引向了倪慧的婚姻,她说,你就不要再和戴兵怄气了,等我们从山西回来之后,你就还是回你家去住吧,你看你从家里搬出来住已经几个月了。戴兵也是不像话,都不来请你回去。但你也不能老这样和我住下去,我早就和你说要生个孩子生个孩子,你就不听,要是有个孩子也不至于你们一吵架就几个月不说话。
……
要不这次我们就从山西领养一个小女孩吧,隔这么远,她就是长大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总不会跑回山西去找自己的父母。
……
你听见了没有?你再不听我的会吃大亏的,你知道人老了活个什么,就活个孩子。没个孩子你试试去,真是会可怜死。
……
你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我离婚了。
……你连离婚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你让我下车,我要下车,我不和你去了。
……
你说你离婚干什么,都半辈子的人了。你离婚了就和我过啊,我一个老太太了,哪天说死就死了,你爸早死了,我死了以后这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又没孩子,到时候你一个人多孤单啊,我就怕我死了以后你一个人流离失所地活着。呜呜。
她说着开始抹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发*的古董一样的手帕拼命地擦着眼睛。
倪慧虽然直视着前方,眼睛却也开始湿润,她强迫它们不要流出来,她忽然怪异地哈哈笑起来,那还不简单吗,你保护好身体,加油活到八十岁,我呢,活到五十岁就够本了,到时候咱俩一起死,也就没有谁会孤单的问题了。再和我爸的骨灰放在一起,咱们一家三口就又团圆了。只是,我们现在把我爸的骨灰带回老家了,等我们死了,谁又把我们的骨灰带回老家?要不我们提前支付个快递费,到时候等我们火化了就把我们两个打包寄回老家去。
听了这话,抹着眼睛的老太太却反而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拿那块大手帕使劲擦着它们。倪慧则拼命笑着,你看你哭什么,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都说人老了就是小孩子了,我看真是这样。一边笑着,她的泪一边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也不擦,任由它往下流。
前面的路边出现了一个服务区,倪慧把车开进了服务区,她说就在这里吃点午饭吧。她声音疲惫,开了一上午车的原因。老太太不肯下车,她从包里拿出三个馒头和一包咸菜还有一个煮鸡蛋,说,我都带好吃的了,我不下去,我就在车上吃午饭。
倪慧看着她手里的馒头咸菜,忽然再次无法按捺自己的暴躁,她几乎是对着她吼了一声,快下车。老太太抱着馒头和咸菜,委屈地下了车,不情愿地跟着她进了餐厅。倪慧点菜的时候,她不停地插嘴,这个太贵了,不吃这个不吃这个,就一个菜就够了,我还有馒头呢。最后她特意嘱咐服务员,千万不要给她上米饭,她有馒头。
倪慧愤怒地瞪着她,她看了一眼窗外,表情阴郁地说,又嫌我丢你的人了?那你带我出来干什么?快让我自己走回去吧,我不跟你回山西了。最后倪慧又不得不安抚她,哄她吃了几口菜,她吃了自己带的馒头之后稍微高兴了些,觉得这服务区毕竟没占到她们多少便宜。
吃过午饭她们不敢多做停留继续上路,因为怕天黑前到达不了目的地。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炽烈,把高速公路烤得像一片永远走不出去的沙漠,雪铁龙像骆驼一样呻吟着,马不停蹄,一步也不敢耽搁。刚吃过午饭加上天热,倪慧开始感到困意了,她和母亲说,妈你快我和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要不我可能会睡着了。
老太太忽然肩负起一个重大的责任,连脸色都肃穆起来,她便坐在那里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说她的童年是如何的可怜,父母早亡,就留下她和她哥哥两个人被奶奶带大。后来哥哥娶了媳妇,嫂子对她也不好,生怕她吃得多,恨不得让她三顿只喝凉水。
这话倪慧已经听了一千遍了,她听得恹恹欲睡,但还是努力和她搭话,那你还老想着回去看他们。老太太又开始哽咽了,那是我的故乡啊,我就是出生在那里的,在湖南的这四十多年,我几乎夜夜都会梦见老家的村子,总是梦见自己又回去了,在梦里我还告诉自己,这不是梦不是梦,一定不是梦,可是等醒过来才发现真的就是个梦。
那我舅舅现在呢?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没亲戚,别的小孩都有一堆姑姑舅舅叔叔什么的,就我没有。
他几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不知道他见了我会不会认出我,我真怕他都不认识我了。听你大表哥说原来他已经被人说好了一个女朋友,人家带着点心去家里看他,结果他对儿子说,快给你妈吃吧。手指的却是儿子的女朋友。结果把人家吓跑了。所以我就害怕……我害怕我下一步会不会也是老年痴呆症。
不要瞎说。
真的,你看我哥哥就是。慧慧你说我万一要是痴呆了可怎么办,我连你都不认识了,我连谁都不认识了,我见了你就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你会不会害怕?
倪慧听到这话,背上忽然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却用更粗粝的声音掩饰着自己的害怕,告诉你不要瞎说就不要瞎说,你只不过是年龄大了容易健忘而已,谁还没个老的时候。
可是好多事情一转身的功夫我就忘了,居然连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咱们家属院的李老头不就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好可怜啊,每天就像只石狮子一样坐在自家的门口看着家里人和外人,却不认识一个人。儿女们来看他给他买一点好吃的,他就东藏西藏,藏起来就不记得放哪里了,任由那些吃的发霉被老鼠吃掉。谁要是给他一点钱,他就紧紧把那钱握在手里,睡觉的时候又塞进枕头里,结果第二天忘了放哪里了,他就哭着说钱被人偷了。他因为怕死就拼命吃东西,每天像推土机一样要吃好多顿饭,刚吃过就忘了自己是不是吃过饭了,又嚷着要吃下一顿。他知道喝牛奶对人好,就哭着喊着要喝牛奶,又问小孩子们一天应该喝几包牛奶,小孩子骗他说喝十包,他就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数着喝牛奶,一直要把十包喝下去。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
又不是每个人老了都会得老年痴呆症。
慧慧你说我要是真得了老年痴呆症,你会怎么对我?会不会把我送到老人院里?
老太太的声音里半是先知式的悲怆,半是残忍的窥探,她在窥探她,在一点一点地拿镊子,小心翼翼地要把她身上的某个地方的皮挑开,她想一直看到最里面去。说这话的同时,显然她也在为自己的这道测试题感到得意,这情景类似于一个愚蠢的女人在问自己的男友,我和你妈掉水里了你会先救谁。
倪慧想起了医生对她说过的话,她觉得此刻老太太正强行要把自己拖进那个医生已经铺好的轨道里,拖都拖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呵斥她,别想这么多,想这些干什么。
老太太显然没有从她这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又是失落又是害怕地把脸扭向了窗外。现在她居然时不时会表现出害怕倪慧的表情来,这让倪慧心里又是一阵尖酸的痛。像某种腐蚀性很强的酸性物质蔓延过全身,要烧毁全身。
3,
车窗外的天色开始渐渐变暗,*昏已至,似乎又回到了她们凌晨出发的那个时刻。每个白天和黑夜连缀起来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蛇,靠自我的吞噬慢慢向前蜿蜒。
前面就是石太高速的出口,也就是说,她们马上就要到太原了。老太太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一副异常紧张的样子,好像随时准备着要下车。倪慧周身的疲乏忽然被来自脚下的*土高原里的陌生地气冲撞了一下,不由得也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她活了三十八年来第一次回到山西。母女俩心情都有些紧张,以至于坐在车里都像装了扩音器一样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她想,她和母亲此时多么像两条溯源之鱼,硬是凭着本能的带领,溯游过千万里来时的途程,重返生身之地。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对老太太说,老家就只有舅舅舅妈和两个表哥了吧,你买那钱夹是送给谁的?舅舅还是表哥?那可是要花你半个月的退休金的,你也真舍得。
不是送给他们的。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倪慧还是感觉到老太太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她坐在她旁边忽然之间便羞涩成了一个小女孩。老太太声音里含着一点笑,好像她正躲在一把团扇后面说话,她说,那钱夹是送给一个人的,那人比我还大两岁,四十年不见,现在也老了吧。
年轻时候相好的?她开始替后座上的那盒骨灰不平起来。母亲居然带着父亲的骨灰,不远千里给相好过的男人送钱夹来了。
老太太的表情和声音却越发迷离柔软起来,颤巍巍的,简直像托在手里的一块果冻。她好像一瞬间里变得身手矫捷,比她的儿女游出了更远,直接就游回到四十多年前去了……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下地劳动,我家地的旁边就是他家的地,他每天在地头等着我,等我去了一起干活,却从来不敢和我多说一句话。晚上下地回家的时候,他路过我家门口总要给我放下两个桃子一个甜瓜,他只会默默地在我身后看着我,却从来也不敢去敲我家的门。他个子很高,脸方方正正的,性格温和不爱说话,我觉得他一定很会体贴照顾人,我要是当初嫁给了他说不来就不会得什么抑郁症,就不会失眠,就不会胖成这样,就不会忘性这么大……
她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刨根寻底和竭斯底里了,她边说边哭喊起来,后排的骨灰盒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在他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和抱怨。倪慧皱起眉头,她不能不厌恶此刻的母亲,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她的母亲,她冷冷地说,那你怎么不嫁给他?有人拦着你吗?
还不是我哥我嫂子还有我那已经没了的姑姑,强迫我嫁给一个有工作的男人,说不要嫁给这村里种地的,要不就得种一辈子地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岁,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就嫁给你爸了。
他后来结婚了吗?
那肯定了,听说他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女儿七八岁就得病死了。
那他老婆现在还活着吗?要是他老婆也死了,你就再嫁给他得了,也了了一桩心愿。
你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老太太忙不迭地嗔怪她,只是语气里竟包着一缕细细的欣喜。
反正你们也都老了,也都没伴了,山不转水转,说不来就凑到一起了,搭伙过日子嘛。
哎呀,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太太的声音已经近于撒娇了,听得倪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想抱住父亲的骨灰盒跳下车,把这老女人单独留给她四十年前的青梅竹马。
她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开车,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她们方才已经经过了太原的高速口,再往下就是交城县,进了交城县,再走十公里就可以到达那个叫水暖的村子了。那就是她们的老家,她们血液流出来的那眼古老巢穴。
老太太扭了扭身子,像是还要为自己解释什么,她讪讪地说,你想我们都老了,也有四十年没见了,这次见面肯定也是一辈子最后一回了,就这么见一面总要送他点礼物吧。我知道年轻时候他喜欢过我,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后来我突然嫁给别人还不知道他有多难过呢。我都没给他写过一封信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这么多年肯定也没有把我忘掉的。我就想啊,我好歹也是有过工作的人,就是后来下岗了那也毕竟有点退休金,比那些种地的受苦人强多了。最苦的就是农民。总得送他一点东西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你说是不是。
倪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知道反正老太太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在自问自答而已。
在交城县她们下了高速口,然后拐上一条乡间公路,也就是说,再过十几分钟,她们就要真正到达老家了。老太太越来越紧张,她执意让倪慧打开车里的灯,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给自己补了点粉底液,早晨抹的那层已经化了,又扑了层粉,然后忽然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只劣质口红,她给自己涂了圈口红。倪慧不知道她居然准备了口红,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老太太又收拾一下头发,拽拽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坐在那里再不敢动了,唯恐一动会毁坏了自己刚弄好的造型。
前面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飞出了一座村庄,然后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她们看到了按电话里说好的来接她们的两个表哥。两个完全陌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的汗味,给她们带路,回到了老太太的哥嫂家。
进了院子,两位表哥像哼哈二将一样雄赳赳地为她们母女开路,把她们带到屋里去。一挑门帘,一个眼睛斜视的老女人立刻迎了过来,抱住母亲就是一顿嚎哭。母亲也哭,连站在一边的倪慧忍不住也要被煽下两滴泪来。趁着她们姑嫂二人抱头嚎哭的当儿,她打量着这间屋子。青砖盖的瓦房,屋里一张上天入地的大炕,炕上铺着一张墨绿色的油毡,摞着一摞宝塔似的摇摇欲坠的被子。被子下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枯干的老头。老头盘着腿坐在那里,看着地上这几个哭哭笑笑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猛一看上去简直以为是木雕石刻的。
母亲忽然也看到了老头,她猛地从嫂嫂怀里钻出来,像只笨拙的胖飞蛾一样,向炕上的老头扑去。她扑过去抱着老头的大腿,哥啊,是我啊,我回来看你了。老头看了她一眼,把目光慢慢移开了,他显然根本不认识这个哭喊着的女人是谁。他的目光移到了倪慧的身上,然后他忽然就对自己的大儿子说了一句,这是你媳妇来了吧,让人家坐。倪慧浑身打了个哆嗦。
老太太不相信自己送到了人家的鼻子地下,却硬生生地不被认识,硬是要把她推到记忆之外。她又抱他的胳膊,他的脖子,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砸进他的大脑,哥啊,哥,哥,我是英兰,你看清楚了,是我,你再仔细想想,你肯定能想起来的是不是。老头被她晃了半天,脸上忽然浮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她大喊,你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是不是啊哥。但老头轻轻对她吐出了几个字,我见过你,你是老二的媳妇。
老太太轰然栽倒在他脚下,半天爬不起来。替父亲羞愧的二表哥走上前说,爸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胡说。又转向老太太道歉,他不是不认识你,他连我们都不认识,他谁都不认识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好不了了。
老太太绝望地看着地上的几个人,想向他们求证,想让他们证明给她看,她这么不远千里费上汽油和过路费,不是为了回来看一个不认识她的傻子的。可是站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近于在给她致哀。
她又死死盯着老头看,老头又诡异地笑了一下,她一下便从炕上跳了起来,她怕他又给她创造出一种新的身份,刚才是老二的老婆,现在说不来又会说她是老大的岳母。显然她在他嘴里已经成了一个彻底丢失身份的人,没有将来也没有过往,她身上只堆砌了一堆近于乱伦的族谱。与此同时她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戚,似乎已经从哥哥身上提前照到了自己几年以后准确无误的归宿。
她心情复杂地哭泣了一会,然后便也不再哭了,表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崭新的哥哥,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傻子。两个表哥抬进一口铁锅,倪慧吓一跳,舅妈说快吃晚饭吧,你们肯定也饿了。锅里是满满一锅和子饭,又称米面,据说此饭的起源是山西人把中午吃剩下的米面菜到晚上一锅煮了就是晚饭,叫米面就是因为饭里有米又有面。倪慧简直不能忍受如此懒惰的做饭方式,勉强吃了两口便说吃饱了,其实正饿得头晕眼花。
母亲虽然觉得四十年以来头次返乡便遭到最贫贱的和子饭的待遇,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吃得下去,毕竟从小就吃这个长大的。看来她就是六十年不回乡,嫂子也知道她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她们姑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在南方过得还好吧?南方人都有钱。
我们住的楼房,小汽车也有,这次就是慧慧开车把我送回来的。她隆重地强调了这次是专车把她送回来的,她翘着小拇指握着筷子,摆出小型慈禧太后的样子。
啧啧,看你们过的这日子,再看看我们。本来就没钱,家里还有这样一个病人,儿子们讨老婆都难。慧慧的孩子多大了,男人是做什么的,挣钱多不?
在倪慧还没有开口之前,老太太抢着说,她小孩上小学了,因为上学就没一起来,她丈夫是开公司的,也忙,来不了。
啧啧,看人家这命。
倪慧脸色铁青,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那个老太太又问,那你退休了以后每天都干什么啊,是不是整天就像电视里一样在学跳舞什么的?
老太太两眼放光,立刻放下碗筷冲到自己的包前,从里面取出一沓在九寨沟的照片。倪慧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把照片放进去了,她想拦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这老太太冲着另一个老太太财大气粗地晃着照片,没事就出门旅游啊,这都是在外面照的照片,看看这景色,真的没的说啊。住的地方也没的说,吃的也没的说,顿顿有肉。
倪慧冲她使劲瞪眼跺脚,就差点找个缝隙都自己赶紧埋进去了。但老太太假装看不见她,她假装把她当成了空气,然后她口干舌燥喋喋不休地把九寨沟向另一个老太太隆重推荐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是她的私家花园,她像熟悉自家的房子一样熟悉这花园,然后又怂恿她也一定要去一次。
另一个老太太抹着斜视的眼睛说,看看你,再看看我,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村子,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老太太狡黠而虚弱地向倪慧眨了眨眼睛,央求她千万不能戳穿她,她这是四十年里第一次回乡,再怎么也要假装出衣锦还乡的架势。她当然不能让人知道她早早下岗了,平时去菜市场也只敢买最便宜的时令蔬菜,买条鱼都得掂量半天。给自己买瓶抗衰老的保健品都要经过半年以上的思想斗争,至于出门旅游,她唯一能和人讲的也只有九寨沟了。倪慧简直后悔曾经带她出去旅游过,她假装没看见她的眼色。
饭也吃完了,翻箱底的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哭也哭结实了,可是两个表哥还蹲在屋里不肯散去。倪慧和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明白了这是在索要东西的意思。老太太忙拉过那只巨大的旅行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出掏,这是给你的保暖内衣,这是给他的袜子围巾,这是给你的莲子,质量可好了,我一粒一粒挑出来的,这是给老大的湖南茶叶,这是给老二的湖南腊肉,这是……老太太把自己战斗了十天的战果悉数取出,一件一件摆在面前请人家阅览。嫂子一边说着,带这么多东西啊,一边又忍不住失望地朝她袋子里看了一眼,好像要验证就这么多了?就这么点东西?她失望的眼神在告诉母女俩,她本来期望着她们的包里能变出一台电视或者一只冰箱。这让母女俩同时都感到自尊有点受伤。
两个表哥各自领了东西才分头散去,然后倪慧和母亲被舅妈安排到隔壁的屋里睡觉,说是专门给她们打扫出来的。这屋子估计是烧过柴火的,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躺在炕上倒像是躺在刚烧完的灰烬上。两人在炕上躺下好一会了都没有说话,似乎是靠着一旅行袋的贿赂才得了这么个睡觉的地方,只觉得委屈而愤怒。老太太在黑暗中忽然惊叫一声,我刚才把带回来的衣服发给他们了没有?不能让人家以为我们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回来吃喝来了。
倪慧恨恨地说,让你装有钱人。老太太假装没听见,忽然又惊叫,我是不是晚上还没吃药,不吃药怎么能行啊,我会一晚上睡不着的。又爬起来吃了十粒药,好像纯心躲着和倪慧说话一样,只片刻她就顺利躲进了轰隆隆的鼾声里。把倪慧一个人抛在异乡的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等天亮。
4,
第二天的任务是把带回来的父亲的骨灰安置到水暖村的坟地里。
由两位表哥带路,倪慧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和母亲一起向坟地里走去。
出了村口又走了一段路,除了看见前面一片浓密的黑压压的树林没有看到任何坟地。两位表哥扛着工具带着她们向那片树林走去。走过去倪慧才注意到这片树林里居然全部是柳树,而且是那种巨大的老柳树,因为年久,树皮树枝都已经变成黑色的了,黑压压地站在一起,肃穆,寂静,阴森,好像一群裹着黑衣的老僧侣正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们的到来。
她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候一阵大风从树林里刮过,整片黑树林哗哗摇摆了起来,就像在他们面前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柳树枝在风中乱舞着,好似从树林里伸出了千千万万只手。倪慧抱着骨灰盒差点转身跑掉,她战战兢兢地问表哥,你们的坟地在哪呢,怎么看不到一座坟?大表哥指指树林,就在里面。
他们一行四人继续往树林里走,越往深处走树木越茂密越古老,不时有一两只乌鸦扑棱棱从他们头顶掠过,发出了凄切的叫声。他们站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里,因为树木太高大太浓密,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能从缝隙间渗进来,落在潮湿的地上和他们身上。落在身上的阳光也是凉飕飕的,好像这阳光是从地底下的另一个世界里钻出来的。倪慧又问了一句,坟在哪?大表哥指指周围的大树,每一棵的下面都是一座坟。
倪慧吓得差点跳起来,她这才注意到,每棵大树的根部确实有一个小土堆,但土堆太小了,几乎发现不了,而且每棵大树都是从土堆里长出来的,树长得太大太粗了,土堆却长年累月被风吹雨淋渐渐夷平,但是仔细一看仍然能发现,真的所有的柳树都是从一个个土堆里长出来的,这样看上去这些树好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巨蛇,正相互交错着向半空中爬去。
倪慧哆嗦了一下,老太太感觉到了,对她说,在我小的时候这片坟地就是这样了,这坟地怎么也有一千年了吧,你看看这些大树就知道了,从古时候起,村里每死一个人就埋到这里,在坟上插根柳树枝,后来柳树枝就长成了这样的大树,大约是因为吸了死人的骨血,这片树都长得特别高大特别茂密,看上去都有点吓人。
这里埋了多少人?
反正这一千年里只要死人就埋在这里,你数数有多少棵树就有多少个人在下面。其实埋在这里挺好的,你看看这些树长得多好,我小时候也怕这些树,但现在老了反而觉得这些树可亲。我的父母亲爷爷奶奶都埋在这里面,在他们的尸体上都长着这样一棵树,我看见这些树的时候就像又看见了他们。我就会觉得他们还活在这世界上,只不过换了种形式,换了副样子,他们只不过是变成了一棵树。这些树里一定还流着他们的血,因为它们是吸了他们的血才长这么大的。这样多好,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又在一个世界里遇见了。现在我甚至觉得,不光是我们在讨论它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是不是正聚在一起讨论我们呢,讨论我们是谁家的子孙,感叹我也老了,我也快来这里了。把你父亲埋在这里他肯定不会孤单,我虽然和他吵了一辈子,但知道他真是个好人。他就是不爱说话,打死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天生的吧,也不是他的错。他要找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可能就好了。
表哥们问她们,是埋在林子中间还是林子边上?林子边上有些是新坟,坟上的柳树还没有长大。老太太抹着眼睛说,埋到林子边上吧,这样树才能长大,他一世卑微吃尽做人的苦头,到死了总该有自己的一棵大树替他活着。做不了人总能做棵树。
兄弟俩便走到树林边,在几座新坟的边上挖了一个墓坑,把骨灰盒放进去,筑好坟堆,又从旁边的柳树上砍了一根嫩柳枝插在了坟头。倪慧看着这比指头还细的柳枝,又看看身后巨蟒般的大树,忽然觉得父亲在它们中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甚至是一个婴儿。他小得足以在这片柳树林里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记得父亲去世后整整一年里她都走不出那种悲伤,因为她觉得她对不起父亲。他死于脑梗,摔倒就死了,医院花一分钱,他的死法好像是存心要为她们母女省钱一般。现在,她亲眼看着他变成一个婴儿,变成一根柔嫩的柳枝,忽然竟为他高兴起来,是啊,父亲会在这里一直长下去,长下去,有一天会像那些巨大的老树一样也长得遮天蔽日,长成一种最坚固的活着。
老太太久久看着那新坟,忽然转过头,满脸是泪地对她说,我要是死了你也把我埋在这里,这里有我所有的亲人。我情愿睡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孤零零地回到湖南。在湖南的四十年里,你和你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其实我是那么地依赖着你们,如果没有了你们我一个人一天都活不下去。所以我才总是嫌他不够关心我,我唯恐他给我的爱不够,所以我总是和他吵架。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对不住他。
倪慧的眼睛潮湿了,她使劲盯着身后巨大的柳树看着。
老太太忽然尖着嗓子又说,要是有一天我也变成你舅舅那样了,谁都不认识了,成了一个傻子了,你就帮我了结了,不要再让我再受罪好不好。你就把我埋在这里,插一根柳枝在上面我就很高兴了。
倪慧忽然就跳了起来,她身上的疼痛与躁狂再次同时发作,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母亲这样虐待她,她最怕的就是她用这种方式虐待她。她跳着脚对老太太大喊,不要再和我说这样的话,你要我怎么做,到底想要我怎么做。老太太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最后两个表哥过来把老太太搀了回去。倪慧慢慢跟在后面,走出很远了又回头,跟父亲告别。
母女俩在水暖村一连住了四五日,每天白天在村里四处游荡,村里难得来个外人,她们仿佛是异国来的两件展品正在这里做循环展览。村里的年轻人不多,大多外出打工,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和妇女还有小孩。年纪大的老太太们拄着拐杖,手搭着凉棚盯着两人使劲瞅,直到母亲自己送过去报上名字,老太太们才恍然大悟,于是免不了又是抱在一起一泡泪。末了,老太太们总忘不了夸她一句,看人家你保养得多年轻,哪像个六十多岁的人。
倪慧知道,其实母亲见人就打招呼的真正目的就在这一句话上,她恨不得全村老小都能把她的年轻夸一遍,那她也就不虚此行了。等人家夸完,她一边心满意足地摆弄着头发,一边还假笑着得意地谦逊一下,哪里啊,都老了,怎么看都是个老太太了。
一连在水暖村扫荡了七日之后,她们发现,就连村里的那些母猪,她们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实在没有人可以再扑过去摆出一副四十年没见的架势了。这时候倪慧发现新的问题出来了,舅妈这两天在吃饭的时候开始对她们旁敲侧击了,说什么如今一做就是六个人的饭啊,为了招待客人每天还得买块豆腐,两三天还得买肉,两个儿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上媳妇,她和老头子每天从牙缝里省出一点钱来就是为了能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
母亲再假装听不见也毕竟是听出来了,所以连吃饭都不敢大口吃了,果真是吃人的嘴软。这天下午,趁着嫂子出门去了,老太太冲着坐在炕上的傻子就哭诉起来,哥啊,我四十年没回来,回来几天在你家吃口饭都嫌弃我啊,我嫂子她年轻时候就这样对我,如今老了还这样对我,你倒是出来替我说句话啊,你是我哥啊,你就真认不出我吗?你再好好看看我啊。
炕上的傻子呵呵笑了两声,忽然盯着她说了一句,奶奶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老太太从房间里落荒而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又大哭了一场,哭完了才悻悻地对倪慧说,那就再给他们点钱吧,看来光给他们东西都不够,给他们买东西就花了我一个月的退休金啊。你说给他们多少钱合适?我身上就带了一千块钱,总不能都给了他们。
说着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心疼,老太太脸涨得通红,几欲栽倒在地上,扯着嗓子说,难不成还等着我回来给她两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不成?连她儿子娶不到媳妇也是我的责任了?这趟根本就不该回来,你说我们回来又是送东西又是送钱,还成天看人家脸色,图了个什么,我的亲哥哥都不认识我。
倪慧赶忙说,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我身上还带着钱呢,你就把那一千块钱都留给他们吧,少了也拿不出手。
老太太一听,像有人要割她的肉一样,几乎跳了起来,全给他们?我不活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去,我今天就回湖南去,都不要拦我。呜呜。
话虽如此,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是乖乖地把一千块钱拿出来给了嫂子,她就权当自己是回故乡交苛捐杂税了。嫂子的脸色当晚就好看了很多,连那只眼睛都不那么斜了。和子饭里还特意煮了两个鸡蛋犒劳她们母女。
虽然吃了这额外的鸡蛋,老太太还是觉得消化不了这事实。睡觉前还是盘腿坐在炕上,悲伤地摇着头,不能住了不能住了,再住一天我们就回吧,在湖南虽然孤零零的,这么多年都听不懂那边的话,可是我在那里毕竟不用寄人篱下,不用看人的脸色,还是死在湖南算了。
倪慧知道,她是怕再住下去难免还要交一笔苛捐杂税,那真是会要她的命的。她便说,明天再说。吃药了没,吃了就睡吧。老太太黯然神伤地吃下十粒药,然后蜷成一个团,很快睡着了。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乘着火箭冲向睡眠的。
第二天早晨,倪慧还在被子里,就看到母亲早早起来,刷牙洗脸收拾自己,她对着镜子厚厚抹了一层粉底液,又把头发抹上发油,看上去像顶了一头的爆米花,然后又开始比划衣服,显然今天是有一场异常隆重的出场。她看看地上仿佛被抽脂了一般瘪下去的旅行袋,问了一句,妈你今天又要去哪里,该送人的不是已经都送完了吗?包都空了,这回去的时候倒是方便了。
老太太正背对着她偷偷试衣服,猛地听见她在背后说话,吓了一大跳,她慌里慌张地掩饰着自己的新发型,恨不得找个帽子先把头发遮起来,她小声地迟疑地说,那不是……还有个钱夹吗?一旦开了头她却好像又什么都无所畏惧了,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她语速变得飞快,绝不给倪慧插嘴的机会,我难得回来一次我就应该去看看他,毕竟他年轻时候对我好过,我知道他喜欢过我,都四十年没见了,还不应该见见?都这把年纪了见了又能怎么样,还不就是见见。见见他也算了结了一桩心愿。
倪慧爬起来穿衣服,我陪你一起去,也去见见你年轻时候相好的。老太太一边脸上缀着一片红晕,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说,走就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倪慧一笑,看你,你就是现在想嫁给他,我都双手双脚地赞成,要不把你留下我一个人回湖南算了,你们要结婚我做伴娘。
老太太脸上的两坨红晕更结实了,几乎要掉了出来,她一巴掌拍到倪慧肩上,又撒娇一般嗔怪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她们母女之间素来没有这样的肢体接触,竟把倪慧吓了一跳,震惊之余她心里的某个地方不可遏制地暖了一下,以至于她差点流下泪来。母亲的手都收回去了,她还觉得肩膀那个地方久久燃烧着余温。
收拾停当,她问母亲,他家住哪?离得远吗?老太太一边最后一次照镜子一边说,他家住在村的最西头。顿了顿她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要不,你还是开车带我过去吧,走过去还有一段路,也不好走。
就是从水暖村最东头走到最西头也不过二十分钟,老太太想坐车过去自然是为了要在昔日恋人面前摆摆阔气,好做出衣锦还乡的样子。她这点小心思一边让倪慧觉得可笑,一边又一阵心酸,她看着眼前的母亲正一点一点地小下去,简直是在时光中逆行,她唯恐她一回头向她展示的是一张十几岁的少女的脸,好像她站在原地倒成了她的母亲。
倪慧开着车,母女俩在村民的目光拥簇之中,浩浩荡荡地杀向村西头。从西头再往西就是那片茂密阴森的柳树林了,倪慧远远看见那片黑色的树林仍然觉得一阵寒气袭来。但想想父亲已长眠于那里,便又不由得觉得亲切,似乎那也是一处归宿。
村西头的边上只有一户人家,倒也好找。别人告诉他们,最西头的那户没有墙只有篱笆的人家就是张铁生家的,他们家人素来不和别人来往。张铁生就是母亲要找的那个男人。把车停好,母女俩刚下车就看见篱笆院门里走出一个高个子老人,他脚下还有只矮脚狗跟着。
老人头发花白,满脸都是石刻般的皱纹,而且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连眼珠子都没有了,只在原来的地方陷下去一个黑洞。这使他看人的时候不得不侧着脸,拿那只好的眼睛使劲看着来人。狗对她们狂吠起来,老人喝住,继续用独眼盯着两人看,因为太用力的缘故,使那只独眼看起来异常凶狠。
老太太忽然大叫一声,她认出来了,站在她面前的独眼老人正是当年的张铁生。可是他如今的形象与她四十年前保存下来的一点记忆出入实在太大,以至于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最后还是倪慧上前做了介绍,她把母亲的名字强调到第五遍的时候,独眼老人终于想起来了。他的那只独眼忽然就变得惶惑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又死命呵斥那条狗走开,狗被无端呵斥,委屈地走到院子里趴下来看着他们。
张铁生终于想起来要把她们让进院子里,他急急走进厨房倒了两碗水出来给她们喝。老太太看着那碗上的污垢再一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明白她一个早晨的精心准备都白准备了,粉底白擦了,发油也白抹了,她甚至都唯恐自己一身的喷香被他给闻到了,这也让她觉得羞耻。在板凳上坐了片刻她觉得还是惊*未定,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男人在她记忆里昏睡了四十年都保存地完好无缺。像经过了防腐处理,怎么一旦从她脑子里取出来就迅速颓败成这样,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坐在她对面也不敢看她一眼,紧张木讷,只知道不停地拽衣角,时而没事找事地把狗斥责几句。狗躺在那里痛苦地哼了几声表示抗议。她用余光看在眼里,只觉得这趟实在不该来,就让他长生不老地活在她脑子里多好,她就是变成老太太了,他还是二十岁的样子住在她脑子里。
这倒好,一见面她就感觉自己和他都被时间撕成了一缕一缕的破絮。
她转而又想,一定是她当初先嫁给了别人,他心灰意冷随便娶了个女人才过成今天的样子。他一定不爱他老婆,四十年的时间里一定是度日如年。这么一想,倒是她对不住他了。想到这里,她又摆出一副慈悲的样子问他家里还有几口人,老婆在不在家之类。她急于从他身上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准确无误的,他一定是为了她才变成这副样子的,他是为了她走向万劫不复的,一定是这样的。
他的嘴里只剩下了几颗牙齿,一张口满嘴走风漏气,他慢悠悠地摆着一只手说,我老婆死了已经好几年了,
倪慧看了母亲一眼,意思是提醒她,你有机会了。
老太太不看她,继续往下追问,她活着时,你和她感情还好吗?
还可以,她脾气好,我们一辈子都没怎么吵过架。
老太太一阵眩晕,好像被迎头痛击了一下,但她不甘心,她继续追问,那孩子们呢,你孩子多大了?
老大都三十大几了,老二也三十了,都还没娶媳妇,家穷,女方家要的彩礼都太高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老太太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儿子们现在不在家?
他们白天都去铁厂干活去了,给厂里打铁。
你这眼睛是怎么弄的?
别提了。我原来也在铁厂里干活,这只眼睛就是被溅起来的铁水烫瞎的。
厂里赔你钱了没?
黑心的厂长和村长镇长早就勾结起来了,不给我一分钱的赔偿,还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属于工伤。烫瞎的眼睛后来发炎化脓,再后来就彻底烂没了,也没钱去看病。
就没人管你吗?
我一次一次地跑到县里上访,没有用,每次都被他们赶走,还有一次把我扔到了地里,让我以后再不能上访。
那就去省里告啊。
那样就怕要被他们打死在半路上了。
那你还让你两个儿子再去铁厂干活?
没有办法,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村长还私自把地卖给开厂子的,不分给村里人一分钱。光是种地一年也挣不下两个钱,只能种下一点自己吃的粮食。离村子几里地之外有好几个私营铁厂,村里的年轻人想攒钱娶个媳妇的只能去那里给人家干活,要不就得出远门打工。现在娶个媳妇贵啊,光彩礼就要八万块钱,还不算房子,到哪里去偷这么多钱?穷人还不是只能打光棍。这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去年光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的老光棍就死了三个。死了几天了别人都不知道,都等臭了才被邻居们发现。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真是作孽。
人家你肯定过得好吧,小汽车都开来了。我们这些受苦人不能和你们城里人比,你们就是享福的。我想通了,我也不去上访了,怎么活还不是一辈子。眼睛瞎都瞎了,他们就是赔我能赔得起一只眼睛吗?瞎活吧。
我……
倪慧咳嗽一声,示意她千万不要把九寨沟的照片再拿出来炫耀。老太太略一沉吟,疲惫地说了一句,我也是瞎活,都是瞎活。我看看你就好,看看就好。
什么时候回?
明天一早就走,也住了十来天了。
不多住几天?等你再回来都不知道我还活着不。
这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老太太站起身来表示出要告辞的样子。张铁生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脸上没有任何诚意地客套了一句,要不在我家吃了饭再走。
老太太忙说不吃了不吃了,嫂子已经把饭给我们做好了。听了这话,张铁生便不再做任何挽留,拖着步子把她们送到了门口,目送着她们上了汽车。
车上两个女人半天没说话,忽然倪慧像想起了什么,说,你那钱夹还没送出去吧。老太太仍然不吭声,只是呆呆地萎靡不振地坐在那里。半天才说了一句,那么贵的钱夹送他可惜了,还是你送给你以后的丈夫吧。倪慧一笑,不要怕白买了,没事,回了湖南我负责给你介绍个老伴,公园里每天都有很多老头老太太跳舞,我负责给你找一个,你再送给他。
老太太突然便哀哀地哭了起来,她歪在椅子里哭地一声比一声大。倪慧只好把车停下,静静等她哭完。
哭完了?
……
这次回来该见的人都见了,以后就不想再回来了吧。
不想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
明天一早就回。
好。
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好人。我就是忽然觉得,见了还不如不见。见了更难受。
回了湖南你又会抱怨太孤单。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觉得我是湖南的客人,可是现在才知道,在这里我也是他们的客人,他们不会让我长住这里的。除非像你爸那样已经死了的人。
……
……
5,
第二天天刚亮她们就上路了。上路之前倪慧自作主张又给舅妈留下五百块钱,舅妈回赠她一包山里采来的核桃,并眉开眼笑地欢迎她们随时再回来。痴呆症患者坐在窗前木然地看着她们离去,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
汽车缓缓驶过静静的村庄,一两只狗朝她们吠叫着,一只公鸡扑打着翅膀从车前穿过。母亲说,给他们钱也不和我商量一声。
就算痴呆了也毕竟是我舅舅,他们也不容易,要不是太穷,谁也不会这样厚下脸皮的。其实只有有钱人才高尚得起来文雅得起来。
你和你爸就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心好,嘴上却永远不会说出来。你们啊。我想听他一句体己话,愣是等了一辈子也没听到。
倪慧的嘴悄悄张开,又无声地合上了,就在刚才她真想把准备了好几年的那句话对母亲说出来,可是不行,她再次浑身紧张,简直有大学刚毕业时去参加面试的感觉。她想,不着急,反正一路呢,一路上十几个小时,全是她和母亲的时间。她第一次觉得离母亲如此之近,她和母亲从没有这样近过。车内煦暖的空气让她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她开了音乐,想让音乐掩饰一下她此时复杂的心情。
母亲还在絮叨,回去以后你要不就和戴兵复婚了吧,他也是个好人……改改你的脾气……你总不能以后就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
他有别的女人了。
……那回去了我让别人再给你介绍,再介绍个更好的。
……
那皮夹我给你留着。
……
前面就是那片茂密阴森的柳树林,经过柳树林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黑压压的树林,和那个刚埋在此处的男人告别。从此以后他就是有故乡的*魄了。
车驶过柳树林的时候,老太太又开始低声哭泣,倪慧则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道路,想着什么时候把那句话说出来合适。
忽然,她看到前面的路边站着三个人,三个男人,他们一字排开,好像正在迎接她们的到来。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车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大约离他们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倪慧和母亲忽然不约而同地认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居然是独眼的张铁生。老太太抹了抹眼睛,疑惑地说,他怎么在这里?是要送我们吗?
车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路边的三个男人看到车子近了,便走到了路中央,拦住了她们。
车子戛然停住了,老太太坐在那里又说了一遍,他们是来送我们的吗?可是倪慧知道她不需要回答。她的声音很尖很脆,绷得紧紧的。仿佛只要一碰就会粉碎。
倪慧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她张大了嘴巴,她听到车厢里回荡着她紧张急促的呼吸。就在刚才停车的一瞬间,她看到,前面站着的三个男人手里各自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就在那一瞬间,她还在拼命安慰自己,他们一定是要去地里干活,一定是要去割麦子。可是,一个更恐怖的想法袭击着她,现在的麦子根本还没有成熟……不可能,不可能。
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已经站在车门前敲车门了,他示意她们出来。倪慧脸色惨白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色比她更可怕,她今天早晨忘了涂粉底液,整张脸看上去是灰色的。母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说,他……一定是……来,来……送我们……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年长些的男人也走了过来,粗暴地打开了车门,然后,他们一边一个把两个女人从车里拽了下来。
她们的面前站着张铁生。老太太眼睛里充满期望和恐惧地看着张铁生,他也正用一只眼看着她却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忽然对他大大地讨好地丑陋地笑了一下,她正想对他说什么,那个年长些的男人走了过来,对她们说,把钱拿出来。张铁生用一只独眼默默地看着她,始终没有说一个字。老太太神经质地摸着全身上下,才想起来她已经把钱都留给哥哥和嫂子了。她绝望地看着倪慧,倪慧掏遍全身所有的口袋,八百二十三块钱,她身上全部的钱。她哆哆嗦嗦地双手把钱捧给他们。年轻男人接过钱,数了数,朝着张铁生说,爸,八百块钱。然后犹豫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在年长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年长男人表情也犹豫着,却点点头。
然后年长男人朝她们的车走去,他站在车前仔细打量着这辆车。老太太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的记忆好像忽然恢复了,忽然清晰到什么都能记起来了。她用异常刺耳的声音尖叫着,听起来甚至带了一点马上要冲到极致处的狂欢,还夹杂着一股血腥味,她叫道,车上的包里还有一包核桃,还有一只真皮的钱夹,那钱夹要五百块钱,真的,都归你们,都归你们了,快拿去吧。昨天我刚去过你家知道吗,我刚刚去过你家。快拿去吧,什么够归你们。求你们了。
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年长男人,然后朝着倪慧走了过来。这时候一天中最新鲜的阳光已经照下来了,落在了这群人身上。他手里的那把镰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老太太忽然就哭了起来,她朝着走过来的年轻人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是他的二儿子吧,你认识我吗,你真不认识我吗?你再看看我的,再看看我。你还小吧,你多大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离倪慧已经只有一步远了,这时候倪慧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了,她扭过头,用一种因为惊恐到极点反而看起来像是在笑的表情,使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站在一米外的母亲喊了一句,妈妈,对……。但她还是没来得及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出来。
一道寒光在阳光下闪过,倪慧的脖子里喷出的血溅到了老太太脸上,瞬间之后,老太太看到女儿的头与脖子已经只连着一点点皮肉了,只一点点。然后那点仅剩的皮肉也撕开了。那颗头上的眼睛没有闭上,还在直直地深深地看着她。
她发出长长一声凄厉的嚎哭,她拖着笨重臃肿的身体朝地上的女儿扑去。这时候,年长些的男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了,他对着她那颗今早刚抹过发油的脑袋举起了镰刀劈了下去。沉闷的一声钝响,老太太的尸体重重地倒在了女儿的尸体上,她的脖子也几乎被砍断了,血正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流了很远。
刚才年轻男人在年长男人耳边说的一句话是,车不错,留下,人不能留,会报警。
三个男人开着一辆半旧的雪铁龙缓缓离去。一对母女的尸体被扔在了阴森的柳树林里。她们被扔在这里的时候压断了几只新长出来的蘑菇,一只乌鸦嘎嘎叫着落在了这新鲜的尸体上面。
周围是无边的柳树。古老的柳树像一群穿着黑衣的僧侣,正静静地看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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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当代作家,年出生于山西,
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同屋记》、《醉长安》等。
文章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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