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痴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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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9/8 0:11:00

王爱,80后,湖南湘西龙山人,土家族。散文与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湖南文学》《雨花》等刊物。

虚幻的焰火

王爱

对面的山上,他曾看到蓝色的火焰,从*昏烧到黎明。十万大山在他眼前缓缓倾覆,一半承接光明,一半陷入黑暗。月色笼罩着他,像白衣裹着**。长夜空寂,岚烟四起。他茫然环顾,这个地方已经不配他好好活下去了。

那天早上,一群羊被赶进大宗山。太阳底下,他挥舞着鞭子,疯狂地驱逐那些在后面磨蹭的家伙。回到家时,他仍然怒气冲冲,咒骂不休。好像那些畜生给他很多气受,一时半刻无处发泄。他的暴躁使彭田氏也受到羞辱。彼时,她困在浓密的牛王刺中,一筹莫展,像一个迷路的孩童。听到儿子的叫骂声,她大吃一惊,扔掉用来探路的扫把,双手在荆棘中乱摸乱碰。她痛得不止一次缩回手,但是不吭一声。几年前,彭田氏逐渐失明,活动范围从大宗山缩减到房子周围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彭田氏要求使用拐杖,要求每天早上或者傍晚时能去看看菜地,她还想拾捡一些柴禾回家。这些,做儿子的都没应允。类似的要求虽然不难满足,只是他不愿去花那些心思。九十多岁的人,就应该平平安安待在家里,去外面反而会成为旁人的负担。彭田氏偏偏固执,她每天出门十七八回,尽管有时候只走到坪院就不知所措。

扫把是清洁山路用的,底端光秃无毛,手柄处也破败变形,早就弃之不用。彭田氏废物利用,她视物模糊后从儿子的态度中意识到不安,便从屋前高坎边捡回扫把,将其捉在手中当作工具和依仗。彭田氏用扫把看路,每走一步,扫把就从左到右扫出一个弧形。彭田氏认为这是一个安全的区域,她相信自己探出来的路径要胜过世间任何坦途。其实没什么用,这山上并不太平,出门就没有通畅的大路,不是高崖就是地陷。尽管彭田氏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熟悉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可看不见后,这个地方就把光收走了,变成一个陌生黑暗的世界。把太平收走了,所有的弧形都是伪装,其实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每天,做儿子的人都不得不把母亲从各种各样的困境中带回家。他认为,自己是在尽一个人子的责任,对此毫无怨言。然而这次,他突然十分生气,来不及细想理由,心里的怒火就已燃烧起来。

整个大宗山前端,只住彭氏一族,两户人家。更多的人群聚居在大宗山脚下,或者翻越几十里山路,安身于大宗山背面。一片斜坡,垂直高度可能有十几米高,兄弟家住斜坡之下,他家居斜坡之上。彭田氏原本跟着小的那个,后来小儿子举家外出谋生,数年不归。彭田氏虽住斜坡之下,实则是在跟着斜坡之上的儿子过日子。牛王刺盘踞于房子西北角,枝干遒劲,利刺狰狞,极为繁茂的一蓬。虽距家不远,但已偏离惯常走的山路。若非碰见古怪,没有哪个正常人会钻到这荆棘丛里来,让恶刺遍扎其身。那是彭田氏从埋下丈夫的地方挖回来的,是母子三人迁徙到此地时,做的第一件事。彭田氏将牛王刺栽种在悬崖边上,与亡者遥相呼应。也许她想让它代替丈夫活下去,或者代替丈夫来看顾庇佑子孙。牛王刺绊住过很多人,明明祸害无穷,却没人想到去铲除它,任它一直活到现在。山上多的是好看有用的花草果木,他们却偏偏容忍一株伤人的荆棘张扬此地,意为刺神定宅,能避蛇鼠猴狐、邪物瘟神。犹如堂前恶狗、榻边猛虎,虽凶险却安心。他曾在这个地方上过当,他的儿子幼时贪玩,也在此处划破过脸。鸡牛羊,甚至是狗,都曾多次困于荆棘丛中。几十年来,牛王刺郁勃昌盛,无数萤虫在此间簌簌低语,最终使彭田氏也误入其中。

山中农事繁多,他总是忙得脱不开身,很少有机会出门。除非外面亲朋红白喜事邀约。那天,他喝得醉醺醺归家,走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酒意上头,他迷迷糊糊朝前走着,凭着本能,他坚信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没想到,还是出古怪了。他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三条相似的路。分左中右并列着朝上延伸。凝神看时,前面明明只有一条路;抬脚时,前面就是三条路。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实在难以分辨。他害怕起来,明白前面有道路*挡路。果然,他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姓啥名谁,再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此,要去何处。他完全忘记了回家的路。这三条路只有一条真实存在,如果走错,也许就走到地坑或者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在此送命。道路*靠弄些小伎俩窃人名字,这在大宗山也不是什么秘密。被逼无奈,他只好躺在原地,再也不敢踏出去半步。一直到天明,露水滴落到额头,他才清醒过来。看清自己身处荆棘丛中,越挣扎,那些长满獠牙刺的荆条就越是聚拢。如他母亲今日一般,双手数处划伤,一只鞋子掉落,新衣服的袖口也破出好大一道口子。如果晚上他执意要走其中一条道,也许现在已葬身乱石堆里。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遭遇,他只要外出,就一定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止一次遇到过山*。年轻时外出归家,至半途昏睡到天亮,他的名字就是在梦中丢失的。梦中神志不清,一句呓语也可能把重要信息泄露出去。名字遗落在外,不晓得被何处的孤*捡走,就先他一步跑到居所来诱骗家里人。

他的名字作为一种神秘的媒介,在某一个*昏,自房屋东角骤然响起。月亮特别大,照得整个山梁雪白一片。女儿趴在椅子上借着夜色写作业,儿子在舀水洗脚。妻子杜秋妹在屋后煮猪食,火光闪烁,空豆荚在灶膛里“噼啪”爆燃。母亲彭田氏早就在斜坡之下关门闭户,四周一片寂静。叫唤者就在此刻出现,“彭羊客、彭羊客”。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突兀地落在房屋东边空荡荡的地方。像杜秋妹手中失去水分的苞谷秆,发出类似折断时的摩擦声。也像一个人在咀嚼木头,干燥焦枯。杜秋妹吃了一惊,本能地抬头四处观望。她什么也没看见,月亮底下,没有一丝阴影,甚至连一只蚂蚁也无法藏匿。又喊两声,杜秋妹张了张嘴,没有应声,她一直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喊声犹如长翅膀的飞鸟,接着在房屋西边响起来。“彭羊客、彭羊客”,山神菩萨,杜秋妹听到某个影子来回走动,拐杖用力地拄着地,声音忽远忽近。有时在岩石上,有时在土坎上,有时却在山梁上。好像某个人在飘来飘去,那些地方都不是正常的道路,普通人不会在夜晚到达。叫唤者一直在转变身份,起初是老妪,后来是中年男人,少女,接着是一个男童。一时苍老,一时低沉;一时柔媚,一时甜脆。猛然,各种不同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一同响起,在房子周围此起彼伏。杜秋妹骤然醒悟,冷汗直下。她扔掉苞谷杆,踉跄跑进前屋。两个孩子也听出古怪,儿子说,妈妈,有很多人在叫爸爸。杜秋妹一把将两个孩子拉进屋,紧紧关闭门窗,示意他们不准出声。叫唤者围着房屋四周叫喊好一阵,见无人应答,声音倏忽寂灭。直到这时,杜秋妹才慢慢骂出一句“不要脸”来。整个夜晚,杜秋妹守着熟睡的孩子,自己却连眼皮都没合上。她不敢睡,害怕在梦中会下意识答应叫喊者。

杜秋妹虽然年轻,却知道大宗山里有太多古怪之物和古怪之事。尤其要警惕陌生人的叫喊,不答应才能避免灾厄降临。那种专门在夜晚拾捡名字的*神,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诱使人答应,窃取别人的身份,直到对那个名字厌倦后才会归还主人。那样,她那个在夜晚迷路的丈夫,有可能就再也想不起来名字,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杜秋妹去喂鸡,将几十只半大的鸡仔从斜坡上一个废弃的烤烟房里放出来,整个山坡顿时挤满嘈杂声。玉米粒对鸡仔来说,实在太大。它们往往吃得直打嗝,细长的脖子朝上一抻一抻的。可惜这群鸡还不到下蛋的时候,上一批母鸡,年终时在集市上卖了个好价钱。本来还留着一只擅长下蛋的母鸡,却被彭羊客失手打死。

杜秋妹跟丈夫生活几十年,如今儿女都养大了。当母亲的变得越来越温顺和善,做父亲的却越来越乖张怪僻,动不动就发火,记性差得好像被山*吃了。他从城里回来不久,就在冰雪天里把腿摔断了。儿子回来看他,还带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天,他兴致很高,不顾天寒地冻,舀了一大碗饭非要蹲在门槛上吃。母鸡见状马上跑过来,原想在主人吐出的残渣里捡点可吃的东西。这都是惯常的行为,而且它爱下蛋,主人家素来对它要纵容一些。没想到,好端端地,他突然发起脾气来,顺手抄起旁边的板凳就砸在它身上。母鸡挣扎两下,就瘫倒在地。事后,他辩解说,他没有认出它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鸡。而且,他只是拿凳子来吓唬它、驱赶它,没想到一下就把它打死了。一只鸡死了也没什么,他们马上就烧火拔毛,煮了一大锅鲜美的鸡汤,每个人都吃得大汗淋漓。吃完后,儿子马上教他怎么使用那副特意买回来的拐杖。那时候,儿子打算待到天气缓和一些,父亲的伤腿好转一点再出门,女友小辞也没有要走的迹象。可谁也没有料到,小辞会在第二天早上突然离开,儿子勉强在家里住了几天,也提前走了。这就是杜秋妹觉得遗憾的地方,按照惯例,她本来要拿着鸡蛋去山脚下给即将远行的人看看兆头。家中没鸡蛋,她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大宗山的居住者,人只是其中一员。时间一久,人与他者之间就会模糊界限。那栋朴实的木房子虽然是一道简陋的屏障,也难免偶尔有神秘不明的东西冒失闯入,带来污秽和厄运。据说淘米水能辟邪除瘟神,为了洁净,杜秋妹总是在淘米后将水随手撒在房子的四个角落,以及一些家什物体上。山脚下,还住着一位用鸡蛋预测吉凶的人。若是合格的母亲,孩子外出时,总难免忧愁和担心。她们将偷偷积攒下的鸡蛋悉数拿走,送给占卜者。一番简单的仪式后,占卜者会当着母亲的面将鸡蛋打入一个巨大的容器里。蛋液的清澈或浑浊以及形状会预示吉凶祸福。如果预兆不好,母亲就会苦苦哀求,直到把带来的鸡蛋全部敲碎。占卜者再三向母亲作出保证,已暗中替远行之人消灾祈福。若还是难以心安,母亲回家后就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强行留住即将出门的孩子,哪怕他们假日将尽,归期在即。灾难无法对抗母爱的偏执,一个母亲会想尽世间一切办法来确保儿女平安健康。儿子提前离开,杜秋妹没有鸡蛋,失去为儿子祈福避凶的机会,也就丢失了儿子的名字。

羊群被赶进大宗山后,一直安静地啃着枯草。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永不知疲倦。那是在他摔断腿之前,他把羊赶进山里后,在傍晚时却常常忘记把羊赶回来。有好几次,他甚至不认识那群日常相伴的羊,拿着皮鞭将它们朝外驱赶。他自己也常常忘记回家,或者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县城租房做小生意的女儿打来电话时,杜秋妹就偷偷跟女儿抱怨,说她父亲的名字大概被某个孤*长期霸占不还了。女儿一听,急了,爸爸的名字没有丢,是生病,很有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症。杜秋妹不懂什么阿尔茨海默症,女儿说是老年痴呆症,医院来做检查。

杜秋妹走不开,家里还得留人照看彭田氏。彭羊客是被山外的公交车司机带进城的。整个过程他迷迷糊糊,并不知道自己进城去做什么,可是当他躺在病床上,医生要给他检查时,他大喊大叫起来。他认为别人在羞辱他,他明明无恙,却被当作病人对待。这是一场保卫尊严的战争,他带着山里人的固执,对抗着光怪陆离的医学仪器。医生们好脾气地看着他,像看一个蛮不讲理、哭闹不休的孩童,根本没有人关心他口中的*怪狐妖。连他那个一向孝顺的女儿,也在勉强忍受他的胡言乱语。女儿将他按在床上,说出很多威胁伤心的话出来。他安静一会儿,可是等女儿一走,他就直接拔掉输液针头,从医院里狂奔出去,像一个矫健的年轻人。女儿才医院的电话,她跑回家后,看见他可怜巴巴地坐在门口,脸上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占据着。他必须立刻回到大宗山,他快要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了。女儿红着眼眶,也不忍心责怪他。她走进厨房,想马上做出一大桌城里人吃的东西出来,好好招待父亲。等她把饭菜端上桌子的时候,她的父亲早已不见了。彭羊客年老体弱,稀里糊涂,不吃不喝折腾了整整一天,而且他根本不认识城市的路。现在,彭羊客在这个城市消失了,像一滴水没入大海之中。女儿急得大哭,她叫回在外送快递的丈夫,连同放学回家的儿子,发动所有的熟人,报警、调监控。凌晨左右,一个吃夜宵回家的人在自家楼道口发现了彭羊客。他蜷缩在那里,浑身颤抖,几近昏迷。经此一吓,女儿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回大宗山。

回到家里,彭羊客时好时坏,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他抚摸着胸腔,知道将羊群赶进大宗山吃草,太阳落山时再赶回来。糊涂的时候,他总是低头寻找,想把名字找出来。他坐在那丛牛王刺下,咒骂他能看到的任何事物,包括那些过路者。过路的不仅仅是人,还有飞过的山麻雀,有抬着一头巨兽的蚂蚁*团,有牛、有羊、有鸡,还有那只毛发簇乱、肮脏又丑陋的狗。这只狗跟他形影不离,长得瘦不拉几。它总是呜咽出声,不习惯大喊大叫。情愿跟在主人身后,垂头丧气,长时间承受着主人的万丈怒焰和说不清缘由的诅咒辱骂。他还总是跟他的羊过不去,每天无数遍咒骂它们,用他能想到的最恶*的话语。有时候,彭羊客也把杜秋妹当作羊。他躲在牛王刺里,只要他的妻子从山路上背着一大捆秸秆回来,他就从荆棘丛下跳出来,挥舞着鞭子,要将她赶回羊圈。杜秋妹沉默不语,她接过丈夫的羞辱,顺从地在羊圈里待一会儿,忍受着刺鼻的羊骚味,再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回到家里洒水做饭。

腿摔断后,儿子回来看他,彭羊客的健忘症一下就好了。那天下午,他坐在火坑边给小辞讲大宗山的传说,讲彭氏一族作为外姓人,如何在老母亲彭田氏的带领下,迁徙到大宗山来。他们迁徙来后才发现,这座山里*神比人多。有土地菩萨,有洞神,有树精,有瘟神,有白虎,有道路*,有芭茅怪,有专门盗窃人名字的山*孤*,有草人,有蚁神。小辞听得如痴如醉,一时迷惑一时恍然大悟,一时惊奇一时害怕,种种夸张的表情在那张好看细嫩的脸上交错出现。小辞对这个足不出山,脑子里却装着一部大宗山百科全书的老人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彭羊客的讲述颠覆了她年轻的生命里对生活的整个认知,全是新鲜刺激的体验。

而彭羊客的心无限宽广,早已在大宗山漫漶,甚至只略小于整个天地和*神。小辞在的那个下午,是彭羊客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光,也是他最后的幸福。这种愉悦至极的瞬间和永恒,以前他跟父亲还有儿子相处时,其实有过很多次。

跟儿子捕蝉的无数个下午,亦是跟父亲捕蝉的那个下午。那是个暑气渐消、无所事事的下午。父亲身形高大,总是一把抄起彭羊客,让他骑在肩膀上。秋气高爽,父与子的画面总是温馨而短暂。彭羊客拿着一个自制的网,细长竹竿上挽着一个大圆圈,圆圈里绷着一层厚厚的蛛丝,黏性十足,甚至能黏住飞鸟。那个下午,父亲扛着他,朝森林里走去。林子越密的地方,蝉声叫得越密。后来,他们就遇到那个本族叔父。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一开始就充满火药味,他们提到过土地、边界、林木等词。这些话语牵扯恩怨、宿仇,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复杂难明,却全都跟稚子无关。彭羊客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被父亲放下地后,他就被一群赶路的蚂蚁吸引住了。一只受伤的蝉垂落下地,在蚂蚁面前,它是庞然大物。但面对一群蚂蚁,蝉束手无策,逐渐陷入绝境。没过多久,一只匆匆逃走的蚂蚁就把信息带回穴窝,蚂蚁兵团倾巢出动。小家伙们高兴至极,蜂拥攀咬在蝉的肉身上,使它痛苦万状,却又丝毫动弹不得。蚁兽抬着这头巨物飞奔,像打家劫舍的强盗,充满丰收的喜悦。这期间,两个男人也许在争执、在怒骂、在推搡。彭羊客不是很确定,就算在旁观,他也不记得了。后来,他用一根棍子划拨着蝉的躯体,这时候,它已经伤痕累累并且去世多时了。他解救下蝉的肉身,放走它的灵*。而蝉的敌人早就逃匿了,这是他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他只听到父亲猛然对他大喊,快跑,一直顺着来的路往回跑,在天黑时一定要跑回家!他抬起头,见那个叔父,拿着一把柴刀,朝他扑过来。他还来不及反应,父亲就挡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是叔父那张狰狞的脸。他听从父亲的命令,掉过头来就跑。

当彭羊客跑回家时,他可怜的母亲彭田氏正在切红薯煮猪食。他不记得自己跟母亲说了什么,彭田氏听完后,脸色大变。她扔下菜刀,还在门槛上趔趄了一下。等彭田氏带着一大群人赶到那处密林时,他的父亲倒在一棵大枞树下,已气绝身亡。他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他是从高处跌落的,多处骨折。这时候,他才哭喊出来,他想到那只蝉,心里感受到被一群蚂蚁啃噬的痛苦。他们将父亲抬回家,却没法留住他的灵*。第二天早上,那个受他指控的叔父从山外大醉而归,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叙述颠三倒四混乱不堪,到最后,他回忆那个场景时,忘记了那个叔父拿在手里的柴刀,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就在现场。当然没有人相信一个几岁的孩子,除了他的母亲。叔父辩解道,他的父亲一定是爬在高树上给他捕蝉时不幸跌落而亡的。这个还来不及将不幸装进口袋里隐藏起来的女人,当即决定搬离村子。她不想在丈夫被杀死的地方继续生活。

后来,彭羊客带着儿子捕过无数次蝉,还抓过蜻蜓,捉过蛇,用弹弓射过飞鸟。所有他父亲带他玩过的男孩子的游戏,他都带着儿子一一尝试过。这些平凡的游戏让他从未有机会涉足险境,从未有过跟父亲类似的遭遇。也许,内心深处,他有着隐隐的渴望,甚至希望至少一次碰到父亲那样的情况,只身挡在儿子前面,在最后时刻,叮嘱儿子不要回头,不要停留,一直跑,拼命跑,在天黑时回到家里。彭羊客没有遇到那样的机会,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为了他,最后究竟是怎么把名字弄丢的。

儿子长到他那个年纪时,也遭遇过危险。四五月份雨水增多,正是山菌鲜嫩肥美时。彭羊客和杜秋妹忙于农活,整日在山里耕种,天黑时才回家。儿子饥饿难忍,从屋后的山里扒拉出一大堆颜色各异的菌子,煮了一大锅。一口气喝下两碗菌汤后,儿子开始手舞足蹈。他说对面山上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神仙在飞来飞去,一直在教他舞剑。他说祖母的头上,有两个美丽的小人,一边说笑一边扎花。二叔的屋顶上,一队白马在奔跑,蹄子所到之处,瓦片纷纷碎裂,粉末飞扬。而他就是那个赶马的人,驾、驾、驾!杜秋妹见状,嘴里喊着天神菩萨,扔掉锄头,就进灶房。她端出一盆淘米水来,迎头浇在儿子身上。瘟神快走,莫害我儿子。她急切气愤地喊道。儿子全身湿透,愣了一下,也不舞剑也不赶马了,坐在地上,捂着腹部干呕起来。他也认为儿子中邪了,他六神无主,全身酸软,十分艰难地挪到牛王刺下,朝着对面的山跪下去。他在心里喊,爹,那是你孙子,不是你儿子,你不能拿走他的名字。他心里明白,那个在半空中舞剑的人一定是父亲。还是彭田氏沉得住气,她进屋掀开锅盖,发现了残余的菌汤。彭田氏大声叫起来,他中*了,要灌粪便。也许是这句话吓着儿子了,他拼命吐起来,呕出来几大摊各种颜色的液体。儿子好起来后,他总认为是自己的祈求守住了儿子的名字。是自己将儿子从山*手里抢夺回来的。在那以后,彭羊客常常想,要是当初,他就有与山*对抗的能力,那么他也能将父亲从山*手中抢夺回来。而那时,那种对抗的能力是父亲的,父亲用掉自己的生命,才将他从山*手中抢夺回来。父亲死后,才把这种能力传承给他。

在他的讲述里,儿子跟小辞第一次详细地了解祖母。彭田氏嫁到大宗山背后的彭氏大族里没几年,丈夫跟族人发生争执,死得不明不白。年轻的妇人痛哭之后,不愿在丈夫丢失名字的地方生活下去。她背着丈夫的尸身,带着年幼的儿子,咬紧牙根,不顾亲族六眷劝阻,历经万千辛苦,翻爬大宗山,定居在这高山上。她把丈夫葬在对面的高岗上,那里是无数亡人的集聚地。彭田氏发誓要在亡者的注视下过日子。在这之后,她果然凭着一己之力,将一对儿子拉扯成人。现在,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也不理会早逝之人的目光,任凭他的骨头一直燃烧,发出虚幻的火焰。

那天晚上,寒冷来得汹涌而激烈。高山上的气温更是酷寒难耐。小辞来自光鲜明亮有暖气的地方,尽管她已做万全准备,这种*地方的*天气还是毫无来由地伤害了她。整整一天,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穿着长及膝盖的靴子,蜷缩在火坑边,双手朝前,恨不得把火都拢到自己的身上来。她沉浸在大宗山的神*往事中,甚至不肯轻易朝火焰外挪动一步。她害怕的是晚上,万山随着黑暗一起高升一起下沉,她仿若置身在起伏不定的孤舟上,周围是闪着獠牙的黑色粼光。雪粒子一直在潺潺铺地,还有那只狗的呜咽声,胜过世上任何失子母亲的哭泣,绝望、孤独、凄切,持续不断。小辞不忍卒听,她觉得既可怜又瘆人。面对小辞的疑问,男友说狗是被冻哭的。它毛发稀疏,自从他父亲彭羊客摔断腿后,狗就被铁链子锁在屋前一块光秃秃的地方。零下十多度的气温,裸露在外的任何事物都被寒冷噤声。他们没有为狗准备一个小窝,哪怕四面漏风,地上仅仅只铺几根稻草御寒。她说,为什么不把狗拴进那个废弃的烤烟房里啊?他们对她的建议表示赞同、认可,但是没有一个人付诸行动。沉默下来,男友才说,那条狗有多么不讨人喜欢,他例数它的种种罪状。比如外人来时,它从不叫唤示警,它咬死好几只鸡仔,还在菜地里打滚,糟蹋一些麦苗。尤其是父亲摔断腿也跟它有某种关系,它不该在彭羊客咒骂时不离开,却在他挥舞鞭子要揍它时惊慌逃窜。彭羊客也可以说是被它绊倒才摔断腿的。他们不是有意要惩罚狗,也不是特别恨它;他们就是那样做了,从来没想过为什么。那是因为狗的叫声他们已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不管是欢呼还是悲泣都难以在他们心中激起涟漪。他们不知道,狗同他们一样可怜,一样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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