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很特殊,全文只有三千多字,阅读时长不超过地铁三站地。
自从成立天才捕手计划,我一共发送了篇真实故事,大多长度在一万字左右,合起来比三本大部头《战争与和平》还要多。
除了这些长故事,因为篇幅原因,我还“藏了”很多同样刺激精彩,但字数较少的故事们。
它们有的因为时间久远,记忆已经模糊,细节无法被全部记录;有的因为当事人已经去世,不方便补充采访,只能记多少写多少。因为足够真实,所以它们篇幅才短。
这些留存下来的故事,依旧有被记录的价值。它们长久躺在我一个名叫「待发」的文件夹里,想找机会讲给你们听。
更少的字数,意味着更方便的阅读。但别担心,故事短了,精彩程度不会减,它们会在几千字里就打动你们。
打头阵的作者是我的老朋友外科医生王鱼肠。他曾接诊过一个老人,病情严重,需要女儿来陪床照顾,但女儿对老人态度恶劣,动辄破口大骂。
时间久了,王鱼肠发现女儿其实很关心老人。她说,一旦骂声停了,父亲就要出大事了。
自从那对父女住进了我的病区,我一度被护士们评为“医院最可怜的人”。
记得那天早上,我正在查房,突然从外面走廊上传来了一阵大声吵闹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主任的呼喊。
“小王!你快出来一下!小王啊!”
听到声音我连忙走出去询问主任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把拉住我,指着不远处站在护士站台旁边的一男一女说:“那位老人家是带状疱疹的病人,你来接一下,旁边那个是他女儿。”
我循着主任手指的方向看到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旧中山装的老人,身边站着一个衣着鲜亮的中年妇女。
此时两人像是刚结束一轮争吵,老人还在不停地喘着大气,仰着头转身背对着女儿,而女儿似乎丝毫没有想让这场争吵停下的架势,瞪着杏眼,不依不饶地怒视着老人的背影。
新一轮的争吵一触即发。
周围的病人和护士早已自觉地躲到了一边。而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向他们介绍之后老人的治疗将由我来负责。
老人听我说完,像是耳边刮过了一阵风,动都没动。可一旁的妇女见到我后,脸色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得一脸和气。
我心想,还好还好,不是一家子“炸药桶”,女儿看起来还是可以交流的。
我刚要开口问诊,站在对面的女儿却突然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胳膊,她神色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叫老人先回病房去。
我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老人的病情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棘手之处?
见老人走远了,女儿才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我说:“我父亲有老年痴呆症,有时候会突然犯脾气,倔得跟头牛一样。王医生你有什么事来问我就行,我爸的病情我都了解!”
了解完基本病情后,我心想老年痴呆症也是一个比较麻烦的病,决定开个脑部磁共振检查一下老人家的脑部,以防脑部出现什么其他问题。
把单子给到老人女儿时,我特意嘱咐她,一定亲自带着老人去做检查,一是因为老人七十多了腿脚不方便,二是老人还患有老年痴呆,医院走丢,她忙点头答应。
没想到,女儿走后十分钟不到,老人那浑厚、粗犷的吼声就再次充斥了整个楼道。
我连忙赶过去,看见老人旁边站着护士长。见我来了,护士长怒气冲冲地向我讲述老人是如何不讲理,大家忙成这样,老人非要护士长单独派一位护士陪他去做检查。
我站在原地纳闷,老人的女儿去哪了?
护士长刚走,老人的女儿就回来了,似乎听到了她父亲浑厚的大喇叭声音,再看着老人怒气未消的样子,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刚才护士长的话复述给她听,她听完后,接下来的举动直接把我看呆了。
只见她一只手扶着护士站台的边缘,一只手指着老人的脸便破口大骂起来,一出口便是用方言说什么死人的啊,打短命的啊等等粗鲁至极的话。
老人家一开始也是大声地用方言反驳,只是声音逐渐越来越小,到最后只能任凭女儿凶他。
女儿连着骂了好几分钟后才转过头来带有歉意地向我解释,不是她让老人去找护士的,是老人糊涂,会错了意,实在不好意思添了麻烦。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家属这么凶残的骂病人的场景,还没缓过神来,忙说了几句没关系,催着他们赶紧去做检查。
女儿又是忙着答应,然后从老人手里一把抢过单子,扯过老人的手,一边往检查室走还一边低吼着他。
没多久,父女俩又在病房掀起了两次大风浪。
那天,老人背着女儿偷偷洗凉水澡,被女儿当场发现,女儿的骂声响彻了整栋住院楼,后半天谁也不敢靠近老人的那间病房。
还有一次,老人觉得打止痛针很痛,说什么都不肯打,结果当天晚上就痛得满床打滚。
女儿在一旁用尖锐的语气厉声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让你安安心心地打几针,非不听劝,现在好,痛得床上打滚,声音跟叫*一样,你还不忍一下,你个死人的!”
女儿把嗓子都要骂哑了,老人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哼唧两声痛,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这两次风波之后的几天,老人家和女儿倒没有再发生什么激烈的冲突,但每次路过的时候,总能听到女儿用凶巴巴的语气跟老人说话。
后来,老人的结果都出来了,我便跟老人的女儿交代了一下病情,并且建议老人家多吃点水果、肉类、鸡蛋等补充营养。
我原以为她听到我说这么多要照顾老人的话,会很不耐烦地随便敷衍我几下。
没想到,她听完了我说的话后不仅没有敷衍了事,反而走到我身边,开始非常具体地问我哪些食物、水果可以多吃,而且还用手机细细地记录起来。
都说完后,她本来都已经走到了门口,又突然折返回来,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王大夫,能不能麻烦您,平时多注意一下我父亲。”
“医院的饭菜,我想回家给他炒菜煲汤吃,但怕回家做饭的这段时间没人看着他,会像电视里那些老人一样走丢。”
我听完后,思索了一下回道:“我等会去跟主任和护士长说说,毕竟这个事要全体的医护注意,我也不是24医院里的。”
她听到我的回复,非常感激,甚至还想给我红包,我自然没有接受。
我心下觉得奇怪:这个女儿关心父亲的样子,和那个对父亲破口大骂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在老人病情逐渐转好的期间,我无意中撞见了一次老人女儿和女婿的对话。
那天我去水房打水,争吵声很有穿透力地从水房门内传出来,我站在水房外没敢进去。
医院很常见,但是因为声音太过熟悉,我就留心听了几句。
争吵的中心矛盾是女婿想要给老人请护工,代替女儿来照顾老人。
但女儿坚持不肯,倒不是心疼钱,就是觉得护工根本照顾不好老人,也不会比自己更周到。
双方争执不下了许久,但最后还是女婿妥协了。
回到办公室,我的脑子里一直循环着老人女儿的咒骂声和刚刚她说的话。心中对这对父女关系的好奇达到了顶点。
几天后,周围的护士告诉我,老人的女儿不仅拜托了我们医护帮忙照顾他父亲,甚至还请了临床的病友家属帮忙照看。
我终于忍不住问那位女儿,明明她对老人还是挺好的,为什么对老人说话总是凶巴巴的呢?
她有点惊讶,愣了下,然后突然噗地一声笑道,“这个啊,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老爷子患上老年痴呆这些年,总会幻想已经过世的妻子还在,时不时就要找人,而且脾气倔得要死,谁劝都不听。
但女儿逐渐发现,只要在老人脾气上来的时候学着已经过世的母亲那样大声吼骂他,老人就会逐渐安静下来听话。
久而久之,这个方法用多了,女儿和父亲的相处模式也就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一脸无奈,最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的,但是不这样他就不听话,乱跑乱闹,哪天出了事怎么办?”
听她说完,我沉思了许久。再回想起那些原本难听恶*的咒骂声,突然就不刺耳了。
后来,眼见着老人马上就能出院了,女儿最担心的事情却在这时发生了。
老人失踪了。
老人的女儿在我的办公室急得团团转,我思考了一下,提议让她去保安室看监控找人。
果然,监控拍到了老人的去向,我们一路跟过去,又经过了几个农民的指引,最终在一片菜地里找到了老人。
找到老人时,他正弯着腰不知在地里翻找着什么,两只手糊满了淤泥,上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刚从泥潭子里滚过一圈。
被带回来的路上,老人看到路边的洒水车在喷水,突然挣开众人跑去洒水车经过的地方冲脚,冲完了还对着女儿说,我这下洗干净了脚,你就不要骂我了。
这一下,老人算是全身都湿透了,她女儿看着爸爸这幅老实又委屈的模样,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咒骂又生生咽了回去。
转身拉着老人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个老不死的年子!你没事跑到人家菜地里去干什么?”
老人先是瞪了她一眼,又远远地看向菜地的方向,说道:“我闺女过生日,要吃胡萝卜烧肉的。”
“我兜里没钱,就偷挖去喽。”
“咋没有呢……”老人低着头紧锁着眉毛,看着自己的湿透的鞋尖嘟囔着。
其他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女儿却在听完老人的话后呆愣住了。
她用力抿着嘴,盯着还在望向那片菜地的老人,突然一把牵住他满是医院的方向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说:“吃什么胡萝卜烧肉,我生日在冬天里呢!”
老人糊涂了,夏天哪里有胡萝卜,夏天只有她妈妈的生日。
女儿用力拽了一下拉着老人的手,梗声责骂道:“死老头子,要过生日的是我妈!我妈爱吃韭菜*,不是胡萝卜炖肉!”
老人一听这话也急了:“你放屁!我闺女爱吃啥我还不知道吗?她一看见胡萝卜炖肉就乐,乐得可美了!”
那天,医院后依旧骂了老人一顿,只是这一次,她把自己的眼圈骂了个透红。
第二天,我接晚班时,刚好碰到老人家在吃着饭,下饭的菜居然是胡萝卜烧肉。
女儿一边把红烧肉喂着老人口里,一边没好气地说,“来吃,张嘴,不是想吃红烧肉嘛,今天一锅全给你吃。”
老人家眼神微动,嘴巴大张的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女儿的杏眼一瞪,用红烧肉堵住嘴,他便弱下声来,不再说话。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回家。
相信你们都有过这种感觉:一段时间内总是循环一首歌,很久之后再听到这段旋律,会记起当时听歌的情形、记起那段特定的回忆。
老人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后,忘了日期、忘了亲人,但忘不掉妻子长年累月对自己说话的语调。
那些声音,混合着记忆,成了老人心中唯一记清楚的那部分——来自亲人的爱意与关心。
“爱本就意味着无数次的重复和确认,需要一遍又一遍的验证与感知。”久而久之,它成了时间唯一冲不淡的东西。
编辑:魔女
插图:娃娃鱼
点击下面链接,观看王鱼肠医生的其他故事
陈拙老友记我也是个大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