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78岁那一年,他曾为婆婆自杀。
公公与婆婆,贫贱夫妻,为柴米油盐劳碌奔波了一生。他们没有名车、别墅,没有蜜月旅行,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罗曼蒂克,但我仍然深信:公公对婆婆的感情是人世间最顶点的那一种。
他们生活在粤中恩平市的一个穷村。公公的文化程度是勉强可以看看报纸,婆婆则只能看懂“郑彩其”3个字,那是她的大名。
我结婚后同公公和婆婆住了11年,从未见到他们之间有过5分钟以上的谈话,所有的交流与理解尽在不言中,顶多一方提个什么要求或问个什么话,对方便是“嗯”的一声,明了、简约。
所以,11年从没见过他们红脸、吵架。惟一的一次,却是惊天动地。那是公公78岁那一年,他曾为婆婆自杀。
那一年,婆婆已是油尽灯枯的状况,病得只剩一层皱皱的皮裹着骨头,还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对于夫人从来言听计从的公公心疼婆婆,承担了所有的外出任务:每天一早去“饮茶”,给婆婆带回早餐,之后按婆婆的吩咐,到市场采购当天的东西。
公公自杀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公公执意要给婆婆送一个贵重的纯铜水烟筒,婆婆却心疼花那个冤枉钱,坚决不领情。那个纯铜水烟筒真的很漂亮,差不多值元,相当于公公当时半个月的工资。婆婆很节俭,极讲实际,当然竭力反对。于是,这对沉默夫妇就爆发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战争”。
公公说:“你不用铜烟筒,我就把你的大碌竹(婆婆用来抽烟的是一截手臂粗的竹筒,斜斜插上一支小管,里边装水,抽烟时咕噜咕噜响的那种土制烟具)劈了!”
婆婆说:“你劈了我重做一支!”就这么两句话,他们之间来回小声地说了几遍,但两人都真的生气了。
第二件事是公公去市场买菜。婆婆吩咐公公买些红薯——婆婆咽食米饭已十分困难,多是吃些容易吞咽的红薯。
公公第一次去市场,人老眼花,买回来的是马铃薯。
公公又第二次去市场,一心要买婆婆吃的红薯,却*使神差,买回来的还是马铃薯。
公公很伤心,躲在房间里反反复复说自己不中用,之后,就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白酒和半瓶“安定片”。
婆婆做好了饭,进房叫公公吃饭,发现公公已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和空空的“安定片”药瓶。
负责抢救的医生和护士忍不住嘟哝:“见过18岁的大姑娘为情自杀,从未见过78岁的老头为这吃安眠药!”
上天不忍心拆开这对老夫妻,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公公过了这道*门关。此后,两位老人更有一种默契,相互之间连小声说“不”都杜绝了……
婆婆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后,看不出公公有什么大悲大恸。但我们知道婆婆的去世对公公的打击一定很大,因为从此以后,很少见到公公笑,甚至说话。
按照广东人的习惯,亲人死后的遗像是不放在家里的,但公公执意要把婆婆的遗像放在客厅向阳的地方。之后,早、午、晚每餐吃饭前,公公一定要做“功课”,那就是给婆婆点一炷上好的檀香。
一家人坐齐了,饭菜也都摆上了餐桌,公公却站起来,颤颤巍巍地离开餐桌。我们齐声问:“您要去哪里,干什么?”
公公耳朵很背,时常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吃饭前总是自言自语:“你们的妈妈还没有吃饭哩。”于是搬来小方凳,站到凳子上,恭恭敬敬给婆婆上香。
有一次,公公得了肺炎高烧至半昏迷,医院打吊针,到深夜才回家。安顿好公公睡觉后,我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迷糊中,我听到客厅有声音,赶忙爬起来,打开房间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80多岁的公公站在小方凳上给婆婆上香,那只小方凳晃晃悠悠,公公站在上面,就像在耍杂技一样。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公公,扶着他点完那炷香。
公公喃喃地说:“我出去一天了,你妈还没吃饭哩……”
公公自婆婆去世后,老年痴呆症便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知日夜,不知冷暖,甚至不知饥饱。最让人伤脑筋的是他时常把晚上当白天,夜深人静时他就起床,不停地在家中走动、翻东西,嚷着要开门出去逛街喝早茶。
受害最大的是我的女儿,她正准备考高中,功课很紧,考试压力大,晚上睡不好觉,白天上课就打瞌睡。
我不断地给公公“上课”,告诉他现在是深夜两点或三点,不能出门,不能逛街。但一切劝告无效。
一天晚上,女儿又被公公吵醒,她站在奶奶的遗像前哭诉:“奶奶,您快管管爷爷,他天天晚上闹得我睡不了觉。上学很辛苦,我要考试了,奶奶,您一定要帮我。”
奇迹就在那一瞬间出现了,耳朵差不多全聋的公公是不可能听到孙女的哭诉的,但他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声不吭地回房间睡觉,一夜平安。
第二天,女儿在奶奶的遗像前面摆了两个硕大的新奇士橙,那是她生前最喜欢吃的。女儿说:“谢谢奶奶!您真行,即使在天之灵,也能让爷爷听话!”
更不可思议的是到了今年,已是88岁高龄的公公,老年痴呆症已严重到了连亲生儿子都不认识的地步了。
但是,无论公公怎么糊涂,有一件事他都永远不会糊涂:
问:“郑彩其是谁?”
答:“我的女人,我的老婆。”
问:“你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答:“郑彩其。”
又到清明扫墓时,公公老得连坐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了,因此,他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婆婆的墓前祭拜。
我去了,替公公好好地祭拜婆婆。在婆婆的坟前,我默默地把公公爱婆婆的故事,点点滴滴细细地诉说。
End
编辑
木木
文章摘自《读者》杂志5年第12期,原题目为《终极之爱》。点击“阅读原文”订阅《读者》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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