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痴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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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6 1:31:00

慧一觉醒来看看时间,正是半夜三点。

午夜的月光浩大辉煌,亭台楼阁一般晶莹剔透地堆砌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就连被子和床单上也落了一层鱼鳞般的银色,伸出手去,手指上也压了一层月光的重量。四点就要出发,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毕竟起得太早了,她觉得自己的手和脚都还没有醒过来,只好硬生生地把它们塞进了衣服里。窗外的香樟树开花了,花香在夜色里加倍蓊郁浓密,蛇一样从窗户里无声地爬进来。她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黑暗的客厅,正想着要不要叫醒母亲的时候,只听厨房里刺啦一声煎鸡蛋的声音,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饭了。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老太太肥胖臃肿的背影说,妈你怎么起这么早?昨晚没吃药?

母亲已经煎好了鸡蛋,她稳稳托着一盘煎鸡蛋和一盘馒头走出厨房,仿佛这是她从午夜的核里刚刚夺出来的。她得意地对慧说,昨晚我根本就没睡,一分钟都没睡。我怕睡着了就起不来了,所以没敢吃药,结果,整晚上都没睡着一分钟。

一分钟都没睡着?

母亲把一只煎鸡蛋夹进馒头里,用两只手捧着它们,她的两只手因为肥胖和浮肿变得近于透明,看起来像发酵好的面包。她悲壮地对她说,是的,一分钟都没有。我早和你说过了,离了这些药我一天都不能活,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只能像吃*药一样每天吃下三十颗药。这不是*药是什么,从吃这药开始,我从一百一十斤胖到了一百五十斤,而且还在往下胖。你看看我身上,哪里都是肉,这里是肉这里也是肉,以前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上了,简直像一只充了气的布袋。这让我怎么见人啊,不行,一停药我就要减肥,一定要甩掉四十斤肉,你想想四十斤猪肉够吃多久?我就每天把四十斤肉挂在身上走来走去,你说累不累。她说着开始抹眼睛,慧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说,快吃快吃,四点就要出发了。

老太太一边使劲啃馒头一边抽噎着说,早饭我得多吃点,吃少了我一会就饿了,一饿了我就全身发抖还会晕倒,我血糖低。

老太太几年前患上了失眠症,她像一只奇怪的沙漏一样慢慢地把睡眠都漏掉了,到后来干脆就把睡眠戒得一干二净,一点都没剩下。黑夜对她来说不过是染了色的白天,本质上和白天没有任何区别。每个晚上她只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点一点熬时间。熬到一个月的时候,时间已经被她熬得彻底没有了形状,而她自己则像炼丹炉里刚炼出来的丹药一样,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病态的精神抖擞。失去睡眠让她变得异常亢奋,神经又加倍发达,哭和笑都不受她控制了,在她身体之外独立出去打闹着。医院,诊断为是由抑郁症引起的失眠症,然后医生开出了一堆药,奥氮平,奥沙西泮,阿普挫仑,盐酸丁罗环酮。每天要像吃饭一样最少要吃三十粒药。

医院,不见老太太跟上来,一回头,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见她过来,老太太忽然就抬起头半是惊喜半是委屈地对她说,原来我得的是抑郁症,我居然得了抑郁症。她说话的声音好像她刚刚中了福利彩票的头等奖。她想不明白这种非同凡响的病怎么就会降落到她的头上。

这些药强势地给她带来了一种人造睡眠。这种睡眠一望而知是人造的,是不真实的,因为这睡眠太过整齐,倒更像是切割好的绑架在人身上的某种附属物。从一吃上药她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进入睡眠,然后一直死死地睡到天大亮。但她自己醒来的感觉却像是刚刚走了一晚上的夜路,周身无力。

吃了半年的药之后,副作用开始争先恐后地出现,首先就是凭空长出了四十斤肥肉,见缝插针地镶嵌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药物压住了她原先病态的亢奋,它们像五行山一样牢牢把她压在了下面,她忽然就变得安静变得呆滞起来。然后,比安静和呆滞更可怕的东西又出现在了她的身上,这可怕的东西最初探出头的时候,让她们母女都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那就是,她开始失忆,断断续续地失忆,前十分钟做过的事情后十分钟就忘了。对那些遥远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却记得愈加清晰,简直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

慧偷偷向医生咨询,医生说有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停药就好了,但也可能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她绝望地问医生,要是老年痴呆症能治好吗?医生摇了摇头,它只会加重,直到最后病人会连亲人都不认识。病人会在记忆的迷宫中彻彻底底地走失,并且再也找不回来。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慧决定带母亲回趟老家,回趟山西。父亲和母亲自从二十多岁从山西来到湖南,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现在父亲已去世多年,只剩下了一个正逐渐走向痴呆的老母亲。而她自己,她不敢告诉母亲,一个月前她刚离婚了。男人要了房子,把一辆半旧的雪铁龙留给了她。她所在的保险公司又加大了任务量,被一帮生鲜的小女孩衬托着挤兑着,她连着两个月没有完成任务。她决定主动离职,反正婚都离了,房子也没了,现在就是把她放在烙铁上烤,怕是也不痛不痒了,再来点噩耗那还不是隔靴搔痒。

相反,她现在很需要这种把所有的坏事都集中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把所有的箭簇集中在一起射向自己才会有足够的杀伤力。只有这种宏大集中的效果才能让她勉强有过瘾的感觉,似乎她终于是被惩罚了。似乎她早就是一个该被惩罚的人却一直侥幸地躲着,现在终于轮到她了,这种惩罚的实现竟也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快感来。

她决定在奔四的时候疯狂一次,自己开车带着母亲回老家去。回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山西去。听说那个地方到处是能埋掉人的*土和*风,听说因为缺水,那个地方的人们一年才洗一次澡,还是你洗完他洗,洗到最后水里简直是泥沙俱下。听说那个地方的人们根本不认识米饭,碗比脸盆大,馒头比人头大。还有,一年四季要吃土豆。他们可以把土豆做出一百种吃法,但终究还是个土豆。

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老太太听了简直要对女儿感恩戴德了,她想回家想了四十年了。两人商定十天以后再出发,因为老太太必须得做一些返乡前的准备工作,她急着要减肥,她觉得她如今胖成这样,实在是见不得人的。尽管老家那村子里她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老年痴呆的哥哥和一个眼睛斜视的嫂子,还有两个还没娶上媳妇的侄儿。但她觉得自己年轻时那么苗条,就是当年从纺织厂下岗的时候都是有款有型的,老了老了却晚节不保,痴肥成这般模样。

但要减肥就得停药,要停药就得失眠。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根本走不出来的圈套。最后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为了保全睡眠,狠下心来让自己继续痴肥下去。人不能不睡觉啊,失去睡眠的人会发疯的。

虽然无法控制体型,但老太太还是对自己做了些局部的修整,她把头发染得乌黑,新烫了个卷发,把两颗开始松动的牙齿也修补了一下,恨不得把全身的零件都紧一紧好拿出手去给人看。她打算给老家带一些东西回去,慧陪着她去购物。老太太拎着一只巨大的带轮子的旅行包,往里塞腊肉塞香菇塞莲子塞茶叶,她说老家没有这些东西。然后又去了商店打算给哥嫂各买一条保暖内衣,慧说,买保暖内衣做什么,穿在里面又看不见。老太太辩解道,老家冷啊,冬天一来就是半年,我们兄妹小时候哪有什么内衣穿,光身子上套一件棉猴,我都十八九了还没穿过个内裤。这话慧已经听了九百遍了,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买这么贵的内衣他们又不知道好歹,还不如买件能穿在外面的。老太太虚弱地挣扎道,可是穿在里面暖和啊,那里的冬天你是不知道啊,西北风能把人吹散架。

给别人买好东西之后,老太太又给自己添置了一身出门的行头,又买了一瓶廉价的粉底霜,因为她一直固执地认为一白遮百丑。最后居然还狠心买了一只真皮的男式钱夹准备送人。这样就可以浩浩荡荡地与女儿一起返乡了。

母女俩把大大小小的行李装到车上,四点准时出发了。慧算了一下路程,预计最少得十三个小时,出发得早一点,这样她们天黑前就可以到山西了。

当她们上了京珠高速的时候,月亮依旧高悬在头顶,几颗星星在路的尽头闪着寒光,月光下的高速路看起来像一条柔软的丝带,正沿着荒野里的某种纹路不断攀升蜿蜒,似乎她们正通往一个陌生的星球。不时有红色的车灯像烟花一样在她们身边绽放又熄灭,却愈发衬出了旷野里的孤独。

在无边的黑暗中,小小的车厢像金属子宫一样包裹着她们,好像她们是两个还没有出世的婴儿。自打记事以来,慧就觉得自己和母亲从没有过任何的身体接触,她好像从没有抱过她,甚至没有拉过她的手。而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也很糟糕,多少年来两人一直在吵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会在厂里四处向别人哭诉,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心里就没有我,要不怎么就对我连一点关心体贴都没有,连一句话都没有。我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要离婚,这不离婚可怎么过下去啊。

她说的是父亲。不过现在,父亲正静静地在后座上陪着她们母女。一如他生前的木讷寡言。后座上的那只盒子里是他的骨灰,他七年前就死了。因为死前都没有回过一趟老家,所以现在就把他顺便也捎回去。

逼仄的车厢里坐着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甚至显得有些拥挤,拥挤而沉闷。现在母亲的身体离她只有一尺远,她忽然就有些紧张,每当她和母亲被塞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这是对她们以往生活的一次集中强化和惩罚。她便会忽然觉得害怕和无所适从。三年前她带着母亲去了趟九寨沟,跟着旅行社去的。这是老太太平生第一次出门旅游。那时候她觉得父亲忽然就没了,无论怎样都得带母亲出趟门。

母亲是那个旅行团里年龄最大的,她头上戴了一顶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宽边太阳帽,这是她二十多年前买的,一直舍不得戴,就压在箱底,再翻出来的时候帽子上的粉色纱巾已经变成白色的了。她在人群里高高戴着这顶帽子,像个刚从时间深处里冒出来的落魄的拿破仑,惹得身后的年轻人抿着嘴看着她偷笑。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老太太说,把你的帽子摘了吧。老太太紧紧护着自己的帽子,不能摘掉,我的皮肤不能被太阳晒,一晒就成了猪肉被煮过的颜色。

她只好厌恶地看着母亲头上那顶帽子,恨不得离她远点,好让人不要知道她们俩的关系。

中午和其他团友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习惯性地拿筷子挑盘子里的菜,慧一开始没注意,直到身边一个女人忽然拿胳膊捅了捅她说,不要让你母亲拿筷子挑,不卫生。她的脸急剧红到了脖子里,以至于整张脸看上去都是血淋淋的。她像训小孩子一样训斥着老太太,不要用筷子在菜里挑来挑去,让别人还怎么吃。老太太拿筷子的手一愣,半天没敢再夹一筷子菜。她半是委屈半是恼怒地为自己辩解着,以前吃饭不都是这样吃的吗,我都这样吃了六十三年了。没有人理她,她嗫喏着辩解着,却再不敢为自己夹一筷子菜。最后她只吃了自己面前的一碗白米饭。

慧不敢看母亲,只管一口一口机械地吃下去,好像她今天的饭量好得出奇。每吃一口她便觉得多了一分罪恶感,但是每多一点罪恶感,她又觉得从中得到了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这解脱感自身便携带着一只巨大的胃,足以把这些罪恶感消化掉。最后别人都吃完了,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吃,老太太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她手边是那顶拿破仑的帽子。

晚上,她们被安排到一个房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母亲同住一个房间了,从她上小学开始,她就有了自己的房间,从此以后再没有和母亲同住过。她有些莫名的紧张,说自己先去冲一下澡。她飞快地冲了个澡,一出卫生间忽然就看到卫生间门口正站着一具丑陋的裸体,她吓了一跳。是母亲已经把自己脱光了站在那里,正等她出来自己就进去洗澡。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具裸体,松弛下垂的乳房耷拉到腰上,腰间裹着一层层的赘肉,鼓起的小腹上还爬着长长一道做肠胃手术后留下的刀疤。

她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忽然就冲着那裸体吼道,这么早就把衣服脱光了干嘛,怎么连个睡衣都不穿,没给你买睡衣吗?你就连个睡衣都不会穿吗?老太太蹒跚着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里面很久都没有水声,一片死寂。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都陷入了一种迟钝而模糊的痛苦,就像有一把很钝的锯子正一点一点锯着她的全身。只是,她感觉不到疼,她支离破碎的身体甚至都感觉不到疼。可是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包括脚趾头都在剧烈地痛苦着。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她觉得她罪孽深重,她觉得她应该一头撞死。

就在这时,卫生间里终于传出了低低的喑哑的哭声,那是一个委屈的老人发出的哭声,安静的,疲惫的,*气的哭声。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泪也哗得下来了。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外,更安静地更汹涌地哭着,以至于哭得浑身抽搐趴在了地上她都没有让自己的嘴里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当着母亲的面哭是一种能力,她学不会,她已经来不及去学会了。从很小就这样了,她和母亲和父亲三个人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表达出感情似乎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对对方说,我是爱你的。他们都学不会。那时候她在上中学,喜欢上了一个电影明星,她就在日记里写下了这种感觉。后来母亲偷看了她的日记,还和邻居说她女儿不好好学习喜欢一个什么电影明星。她一个人跑到野外大哭了一场。在那个三个人的家里,甚至没有一点可供流泪的空间。有时候半夜她会被父母房间里的吵架声惊醒,他们正一边吵架一边摔一切能摔的东西。她不去劝他们也流不出泪来,就一个人无声地坐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有好几次她觉得她其实远比那两个吵架的人更痛苦,她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夜色,不止一次想从那窗口跳下去好结束这一切。

此刻她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命令自己,一定要向母亲道歉,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向母亲道歉。母亲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后来哭声渐渐没有了,然后是哗哗的水声,趁她走出卫生间之前,她把哭得全身瘫软的自己从地上拎了起来,她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卫生间的门吱嘎一声,母亲笨拙地裹着一条浴巾出来了。她羞涩地用浴巾遮挡着自己的身体,怯怯地不敢看慧。慧也不敢看母亲,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还是合上,一晚上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向自己的母亲道歉居然这么艰难。她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可是,她终究还是说不出那几个字。

母亲也没有说话,她像做功课一样机械地吃下十片药,然后躺在了自己那张床上。不一会儿,人造睡眠便轰隆隆地驶过来了,房间里响起了这种睡眠特有的鼾声,杂沓,不均匀,偏执。母亲已经睡着了。

她却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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