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痴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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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0/21 16:11:00

刚刚过去的戛纳电影节,韩国导演奉俊昊凭借《寄生虫》摘得金棕榈大奖,期待之余,我想起去年入围的韩国电影,李沧东的《燃烧》。我喜欢《燃烧》,时隔一年,对它依然印象深刻。《燃烧》改编自村上春树早期的短篇小说《烧仓房》,也参考了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棚》。取材自小说,《燃烧》的主角就是一名业余小说家,有这么多“文学元素”,大概跟李沧东从影之前的作家身份有关。

村上的作品总有孤寂的氛围,他的小说不热闹,人物总是孤身迎击残酷的世界。而我喜欢的另一位作家,阎连科,把村上春树的小说称为“苦咖啡文学”,说他的作品中充满小伤感、小温暖、小确幸,带点甜美的苦涩。一同被批评的还有门罗和乔纳森·弗兰岑。“苦咖啡”,大概就是阎连科对村上春树文体的一种概括。这段言论挺酷的,我不认同,但也可以作为一种参考。

阎连科如果看过李沧东的电影,可能也会视之为一种“苦咖啡电影”。李沧东的电影总有清冷的色泽,萧条的氛围,又有一些色彩强烈的人物,他们往往不动声色地做出一些令观众震惊的事情。李沧东和村上春树,不像阎连科那样书写时代和整个民族的苦难,他们展示个体的精神世界,掘得很深。

阎连科提倡的那些宏大叙述可以让我们看到历史的脉络、民族的生存困境,而这些书写个别人物个别群体命运的作品,可以让观者反照自身。这同样重要。

村上春树的原作《烧仓房》,写已婚青年“我”认识了一个“靠男人好意接济”的年轻女孩,并也成为了这些男人中的一员。但我不认为女孩是为钱跟男人睡觉,她的动机单纯得多。她的这种单纯也是吸引男人的原因,跟她在一起很轻松。我跟她聊天,聊很多,就像她对我的话半听不听,我也对她说的话随声附和。就是这样的关系。

她从死去的父亲那里得到一笔遗产,去了一趟北非,没什么理由,就是去看看。她去了,并领回一个新恋人。恋人是搞什么贸易工作的,他不愿细说,开一辆豪车,谜一样的有钱年轻人,像盖茨比。

有一天,女孩和这位恋人到我家来玩,茶余饭后,女孩睡着了,他请我吸大麻。我们聊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起烧仓房的事情。他说他有烧仓房的习惯,别人家的仓房,点燃就跑,大约两个月烧一次,并认为“这个进度再合适不过”。他说他最近也要烧一间仓房,已经选好了,就在我家附近。

告别后,我对他说的烧仓房的事很在意。在地图上标记了家附近的几处仓房,时不时趁出门跑步的时候去看看,一段时间下来,家附近的仓房都没有被烧毁的情况。这么过了几个月,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他的银色豪车,走进咖啡厅跟他打招呼,问他仓房的事。他说烧掉了,烧得干干净净,就在我家附近。他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女孩,我说没有,怎么找都找不到,他说也没有。之后我去女孩的宿舍找她,已经是别的居住者入住了。

女孩消失了。事情过去一年,我跑步的时候还是绕着那几处仓房,时不时考虑将被烧毁的仓房。

恐怖故事可怕就可怕在,欲说未说的部分。《烧仓房》无疑是个高明的恐怖故事。电影《燃烧》基本上就是继承了《烧仓房》的这个框架,在原作基础上丰富了很多细节、人物前史。

首先是男主钟秀。原作中的“我”算是成功人士,电影里被改成一个年轻人,长着一张很苦的脸,总是皱着眉头,底层青年,无业,打打零工,照顾父亲留下的牛。他的梦想是做一个作家,最喜欢福克纳,他总想写点什么,但一直没开始。“不写作的作家”这个形象其实很恐怖,看过《闪灵》的都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有小说《恶童日记》也描述了这样的作家形象。

导演从福克纳的《烧马棚》里借来一个父亲,给了钟秀。《烧马棚》里的父亲是一个底层的佃农,他给雇主干活时,感到不爽就会偷偷把雇主的马棚烧掉,并且让儿子在法庭上作伪证。儿子在道德和亲情中不断摇摆,当最后一次父亲去烧别人的马棚时,儿子选择告发父亲。电影里的父亲则是一个有冲动控制障碍的人,他打伤了公职人员,又不愿意调解道歉,被控告伤人罪。钟秀在困顿生活的挣扎中,还得跟进父亲的案子,一次次出庭。

Ben,就是小说中烧仓房的男人,基本延续了小说的设定,做着不知道什么工作,按他的话说就是“现在工作跟玩没什么区别了”,有钱,出入上流社会。他百无聊赖,跟光鲜亮丽的所谓朋友们聚会,微笑,举止优雅,但总会在不经意间打个哈欠。在惠美哭泣的时候,他很奇怪,他说自己从小到大没有感觉过悲伤。

女孩惠美,形象比小说中的丰满很多,是一个很独特的文学(电影)形象。她跟钟秀是小时候的邻居,同属一个阶层,做兼职模特来还卡债。她与钟秀偶然重逢,很开心,她喜欢他,因为她小时候掉到井里,大人们对她漠不关心,是钟秀把她救上来的。但钟秀不记得了。

他们两人短暂相爱,女孩给她表演哑剧,凭空吃橘子,她说重要的是忘掉没有橘子,而不是去想有橘子。她去了非洲,遇见了Ben,三人常常一起约会。钟秀看到Ben的跑车,看看自己的卡车,自动认可了二人的情侣身份,不敢争取。

三个人三种状态,却又相似,待在一起不搭调,又十分和谐。像水、水里的油污以及夕阳,三种物体互相映照,显出诡谲的美感。

三人都迷茫,有不同的迷茫。钟秀是个底层青年,要养活自己,也想写小说。他不同于其他人的部分,是他有写小说的梦,这是他的自我支撑。《烧马棚》里小孩子朴素的道德观,让他与他那些恶劣的家庭成员区分开来,这种道德的光晕,在《燃烧》里变成了作家身份。

Ben不为物质生活所累,但他精神上更加无聊,在聚会时总打哈欠。他变成了一个观察者,他选取底层人民进行观察。他对钟秀很感兴趣,把惠美作为短暂恋人。他还保留隐秘的爱好,烧塑料大棚。原著中的仓房变成了塑料大棚,大概是因为,后者更加易燃,更加脆弱,就像钟秀和惠美这些人。

原著里,女孩去北非没有理由,而惠美去非洲,是为了看一个原始部落的舞蹈,部落里有两种舞蹈,一种叫小饥饿者之舞,另一种是伟大饥饿者之舞(伟大饥饿者原文是Greathunger)小饥饿者代表那些肉体饥饿的人,大饥饿者代表那些对生活的意义寻而不得的人。电影中惠美两次跳饥饿者之舞。

一次是在Ben组织同阶层人群的聚会上,一次是三人一起在钟秀乡下的屋子外面玩的时候,惠美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裸身在夕阳下跳起伟大饥饿者之舞,跳着跳着就哭了。她曾经说过,她在非洲独自一人看荒野里的晚霞,她也希望自己像晚霞一样消失掉。

原著小说很短,只有八千字左右。电影里,有很多原创的部分,都很好。上述的Greathunger就是里面最动人的部分。它将“生命是什么”这样的寻常到有点媚俗的追问,用全新的话语重新发问了一遍,这就复活了这个问题,把它拿来重新讨论也不会显得矫情。就如同诗的意义,诗就是为了再造寻常的语言、重绘庸常的生活而存在的。

因为有这层诗意,惠美在夕阳下裸身舞蹈并落泪,才会显得那么美。这也使她与我们通常所嘲讽的那类女文青区分开来。某类文青之所以矫情,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痛苦,但用痛苦伪装自己;不理解艺术,却用艺术来修饰自己。而惠美有真正的哀伤。导演借她之口说出了“伟大饥饿者”这个概念,那么,她本身必然是导演钦点的伟大饥饿者。

相比电影中的Ben和钟秀,她更担得起这个称号。所以,她真的跟晚霞一样,消失了。

我们说说犯罪。原著里隐藏的杀人案,在《燃烧》里变得具象化了一些,虽然仍然没有点明。Ben是个通过烧塑料大棚排遣“饥饿感”的人。盖茨比通过最盛大的舞会来向心爱的人展示爱意,Ben对这种展示没有兴趣,他不爱任何人,他的饥饿者之舞,只跳给自己看。

但是他也偶尔孤独,所以对钟秀有好感,关心他的创作,把他最喜欢的福克纳的作品找来看。但他心底的秘密,独属于他的荒原,从不泄露给人,即便面对钟秀,他也只是用隐喻的方式告知他。

对有些人来说,犯罪是情绪的出口,是意义本身,比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而对有些人来说,犯罪是击破落魄生活,重拾巅峰的一种方式,比如《绝命毒师》,比如《骡子》,老年人们都去贩毒运毒了。他们抛妻弃子,他们犯罪,但他们还是好老头。

《烧仓房》和《燃烧》的犯罪动机,又不一样。Ben的罪行,甚至不是为了追寻意义,他眼里一切都无意义,他的行为,更像是一种审美上的追求。旷野里废弃的塑料大棚,傍晚的晚霞,乃至底层生活里一无所有的漂亮女孩,都是可燃烧的意象。

惠美说过,她希望像晚霞一样消失。那么从审美的意义上来说,Ben的行为也是一种成全。而钟秀跟原作中的“我”不一样,是个作家,他懂隐喻。他在遍寻家周围的大棚之后,对照现实,那个不知道有没有困在井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解救的小女孩惠美,突然消失了,他便知道了真相。他用复仇的方式,解脱了Ben。

巧妙的是,在得知真相,并准备复仇之前,从不写作的作家钟秀,终于写出了小说。

在导演另一部电影《诗》里,对诗和生活充满热爱的老太太,写下第一句诗时,也跟死亡有关。她的外孙跟朋友们一起轮奸了一个女孩,导致女孩自杀。在小孩的父亲们找到老太太,并跟她商量怎么用金钱减少孩子们的刑期时,这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感到荒诞,写出了人生的第一句诗。

伟大的作品都书写罪行,比如《罪与罚》,不那么伟大的作品也书写罪行,比如所有的推理小说。罪恶和死亡,是通往小说的捷径,也是必经之路。

高明的是,《燃烧》展示了最后钟秀的复仇,却又用自身的文本力量否定了这场复仇。前面说过,惠美掉落的井是不是存在是未知的,惠美表演吃橘子的哑剧也暗示了电影叙述的虚实无常。惠美的消失和烧仓房的意象是否真的贴合呢?既然一切不确定,那么,复仇是真实的吗?

导演李沧东说:“普通的悬疑片,也许会通过整个过程,在最后给出答案,或者告诉你这个事情怎么解决,而《燃烧》希望的是观众通过演员解决疑团的过程,去思考什么是故事。比如究竟杀了Ben的是‘电影’还是‘小说’,是我希望留给观众的问题,希望这些问题引发观众来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电影。”

钟秀真的杀死了Ben吗?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没去想导演会玩这一出,也感觉钟秀去杀Ben的这场戏拍得有些满,不像村上春树原著那样戛然而止,留有回味。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了导演的上述说法,才知道他的用意。杀死Ben的究竟是“电影”还是“小说”,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因为钟秀在杀Ben那场戏之前,他在写小说。换言之,究竟钟秀是在电影语言里杀死了Ben,还是在自己的小说里完成了复仇?这是个问题。

没有固定的答案。这种模糊的界限,反而是最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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