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一
周一早上,照常开始查房。这个月起我实习轮岗到了康复科,这里基本是老年患者,大多数都有老年痴呆,坐在轮椅上的有三分之一,能走路的也大都慢悠悠的,看起来很闲散,没什么攻击力的样子,却总能给护工们带去巨大的折磨。
跟着主任查房到一半,进去的房间里又鸡飞狗跳了。事情起因是一位老太太把自己的排泄物藏在枕头下,房间里一直很臭,过了一晚上才被发现,但那老太太不愿意护工去清洁处理,直接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边上一位康复医生将她拦下,他本是来给行动不便的老年患者做康复按摩的,碰上了这事。
老太太安静下来时,康复医生的白大褂上已经沾了不少污物,脸上也蹭到了,一旁的护士憋着气,一言不发地给老太太换床单被套,轻车熟路,似乎已经重复了太多次。
刚安静的老太太又开始了,不愿意换床单被套。那护士把被子一扔,看着主任,情绪有点难以自制。主任道:“先别换了,她要在熟悉的环境才有安全感,被子有她的安全气味。”
护士:“那其他几床病人怎么办,她们没办法闻这个味道。”
周围的老太太们,都望着这一幕,眼神或木讷或激动,最开始投诉的就是她们。
主任尝试着和老太太沟通,一句话还没出去,那老太太又发出了惊人的叫声,把被子团成一团裹在身上,污物蹭了满床。
这一叫很是刺耳,同房间的老太太们却毫无反应,像是很习惯了,那护士也没什么反应,冷眼看着这老太太。
主任劝了好半天,没用,那康复医生道:“我来吧。”
只见那康复医生蹲下,也不顾脸上的污物,轻柔地和那老太太絮叨起来,离得远我没太听清他讲了什么,良久,才让那老太太把被子放下了。
护士趁机粗暴地抽走,老太太忽又凶猛地扑了过去,把护士撞在了地上,就在我脚边,“咚”的好大一声,我吓了一大跳。护士的膝盖肯定磕伤了,但她只是缓缓地爬起,脸上依然什么表情都没有。她拍了拍裤腿,没有回头看那老太太一眼,抱着被子就走了。
接下来又是一通重复的劝,收效甚微,因为那老太太不太能听懂。和主任一起出来时,我觉得有点头晕,那老太太依然在里面闹,只有那康复医生能让她停歇片刻,随后又闹起来,到我们离开,那康复医生都没能去厕所洗把脸。
这只是一个平常早上的平常开始,我从来康复科的第一天,就发现这里和其他科室都不一样。
异常的死气沉沉。
二
下午,到了活动时间,能行动的老头老太们都缓慢地迁移至活动室。康复科的活动室有一块特别的区域,行动复建区域。
那里有许多适合老人的运动拉伸器材,四面是镜子,但很少有老人会去做。大部分老人都聚集在行动幅度较少的桌上游戏区域,前面有电视,爱看电视的看电视,想玩桌上的手部游戏的玩游戏。
我和一个老爷爷玩着图形嵌入的游戏。一块带有图形空块的大木板,把对应的图形嵌入。老爷爷拿着一个方形,努力地往一个圆形里嵌,无法成功,却很执拗,我做了些引导,老爷爷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拿起一块三角形,往圆形里嵌。
我有点无力,继续引导,许久之后他终于把正确的木板嵌入,我比他都高兴,他却木讷地拿起一块方形的木板,对着三角形开始了下一个嵌入。
边上,有一个老太太,从活动开始嚎叫到现在,她一直被绑在轮椅上,仰起脖子,朝着我呼喊。
从我第一天来就是如此。
这个老太太就是早上在房间里藏起粪想要吃的老太太,她姓胡,我们叫她胡老太。我第一天轮岗到康复科的时候,注意到的第一个患者就是她,当时也是如此,她被绑在轮椅上,模样可怜,不住地朝我喊着:“救命,救命啊。”
那嗓子像碎了一地的玻璃渣踩上去的动静,听着特别不舒服。
我上前问怎么了,她口齿不清地跟我说,这里的护士把她绑起来,不让她好过,她没有病,说话断断续续,逻辑不清,而且有时说了一段,很快就忘记了,继续重复之前和我说过的控诉。
我当下就知道这是个痴呆的老太太,她的脖子上也都是伤,我刚想凑近看,一个护士拉了我一把:“那是她自己抓的。”
这个护士就是早上给胡老太换被套的护士,名叫梁小秋。梁小秋生了一双特别凉薄的眼睛,看久了会觉得有些阴气沉沉。
之后我才知道,梁小秋是专门负责胡老太的护士,胡老太太能闹了,很多护士都不愿意伺候她,把这工作推给了梁小秋。
梁小秋不像其他护士会凑在一起讲小话,她总是一个人,逐渐就被排除在圈子外,我也曾听到过其他人说她怪。
我看了看老太太身上的伤,想起听说过的护工虐待老人的事情,有点走神。
我问:“这个要一直绑着吗?什么时候才能松开。”
梁小秋很无语地看着我:“松开了她闹起来你弄吗?你要是搞得定她,我立马就松开她,谁想绑她?出了岔子还是我担。”
我被她的冲撞一时弄得有些懵,想了想,也许是我的语气透露了怀疑,于是便礼貌地问她胡老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绑着。
梁小秋依旧一副冷漠样,还有点嫌我不懂事:“她有病呗,你在这待久了就知道了。”
之后几天,我充分理解了梁小秋的意思。
这胡老太是真的能折腾。最开始是家人送来的,说胡老太会吃自己的排泄物,哪儿都藏,花瓶里也藏,甚至藏在米缸里。夜里不睡觉,闹到白天,拒绝吃药,说医生开的药吃了会死,又说吃的药卡在心上,当医院,她更是两腿一蹬,说自己要安乐死。
家人实在没办法,还是把她送来了。最开始几天,她还会哭叫,说自己被家人抛弃了,大闹特闹,渐渐的,她不再说家人的事,好像忘了自己为何在这,只是执着地想要出去。
三
胡老太的病症极其多而复杂,老年痴呆只是个基底疾病。
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是一种老年人的认知退行疾病,会逐渐忘记事情,不辨方向,意识不清,核心问题是认知衰退。
最简单的方式理解这个病,是和成长发育做对比,比如儿童心智成长,是认知功能增进,而老年痴呆,是认知功能衰退,它是成长发育的反向过程。
也就是,老人的心智在往婴儿趋近。胡老太其他的精神病症状也极多,但老人的精神疾病不常做区分,只笼统地归为一类。
胡老太精神好时,也有可爱的一面,她特别喜欢给康复科的一位康复医生做媒,就是早晨在病房里拦住她的那位医生。他姓郝,约莫三十出头,没有配偶,胡老太看到个女的,就会念叨着给郝医生做媒,康复科所有女医生都没有逃过。
郝医生是整个康复科唯一对胡老太有耐心的人。
我经常能看到郝医生推着难得不吵不闹的胡老太到复建区活动,郝医生蹲下身,给胡老太伸展腿部,胡老太就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和他高高兴兴地说话,虽然口齿不清。
我第一次抱着学习的态度上前沟通时,就被胡老太拉着给郝医生做媒了,我开始有些堂皇,但看郝医生一副习以为常无奈的样子,也就放下了心,任胡老太胡言乱语般地做媒。
“真的呀,他很好的,很靠谱的,你跟了他你有福气的。”
“家里房子车子都有的,就差个老婆的,家里老人也没的,你过去不用伺候的,舒服的呀。”
“现在这样子的男孩子很难找的,你不要太挑哦,我觉得他真的可以的呀。”
胡老太虽是拉着我的手在絮叨,我却并不觉得她在看我,我笑嘻嘻地全部应下,然后下一回,胡老太又不认识我了,继续拉着我给郝医生做媒。
做媒的胡老太每当我们三人在一起说话时,我总能感到一股不太友善的视线,我回头找了一下,看到了站在患者群中的梁小秋,她阴沉着脸,看着我们三个,我不知道她具体在看谁。
哪怕和我撞上视线,她也很淡然地撇开了,下回又会远远地盯着看,那视线让人很不舒服,如芒在背。
郝医生在康复科是很受欢迎的,大家也很喜欢围着他说话,胡老太给他做媒,我私以为好些个女医生护士都是心猿意马的。
有时候我们会围在一起讨论胡老太。
“这个老太婆真的是会作,她家人也倒霉的,摊上她。”
“还不是送来了,受不住的,花钱买消停。”
“这里哪个不是被家人送来的,就是这个胡老太严重了点,哎,你们知道伐,听说这个胡老太,之前是被丢在大马路上的,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居然徒步走到了另一个区去,医院的,联系家人就联系了好久。”
“还联系什么啊,肯定是故意扔了的,这家人也做得出。”
郝医生一直在一旁听着笑而不语,当被问到看法,也就会顺着说一句:“都是家事,情有可原。”
倒是梁小秋,会恶狠狠地瞪我们一眼,似是嫌我们碎嘴,然后自己离开。于是我们从讨论胡老太就会变成讨论梁小秋。
郝医生给患者做康复按摩,一些无法行动的患者,长时间不动,身体会僵硬,必须活动一下,通常康复按摩一做就是一下午,一个病房接着一个病房地做。
我跟着郝医生学习,看他很有耐心地给床上的截瘫老人按摩,从肩膀一路按到掌心,再从前胸按到后背,给患者翻身时要注意的点很多,他熟练又小心,照顾着患者定在床上的姿势是否舒服。给患者按大腿时,要不断重复举起放下的机械动作,再到小腿,再到脚,他的手法细致而缓慢。
按摩时,他偶尔会和截瘫的老人患者说话,让他们放轻松,身体长久无法行动会僵硬,心态也是,一些能做出反应的老人患者会回应他,而无法做出反应的患者,我看过去,总觉得他像在按摩一具尸体。
我看着都有些困,心里冒出些敬佩,日复一日重复如此机械的活动,他不会无聊么?为何还能如此细致?
像是看出了我的走神,郝医生笑着问:“你看困了啊。”
我有点囧:“你好辛苦啊。”
我现在理解为什么这么闹的胡老太会对郝医生和颜悦色,他对待老人真的很细心很耐心。
郝医生手上还在缓慢地操作,道:“工作么,总得有人来做的。”
我又跟了两个房间,哈欠连天,跟郝医生说去泡杯咖啡喝,迅速地溜了,等我消磨了许久的时间再回去时,看到梁小秋在里面,在帮郝医生给患者翻身,和郝医生讲话。
当看到梁小秋眼里难得一见的笑意时,我才明白她看向我们时,那如芒在背的阴沉视线是怎么回事了。
我把给郝医生泡的咖啡收了,没再进去。
四
一天,胡老太异食癖又发作了,她吞食的时候被呛到,呼吸困难,扑棱在地上。前来的护士大惊,看到她抓着喉咙一副濒死的状态,又看到她手上的东西,那护士顿了片刻,只是先扶起她。
梁小秋来了,看了一眼,就立刻上前,把那护士推开,将胡老太放平,从胡老太嘴里掏出排泄物,清除口腔异物后,嘴上去直接做人工呼吸。
等胡老太缓过来的时候,梁小秋已经满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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