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国内患老年痴呆症的人数已经达多万。
唐姐今年刚好44岁。
第一次见到唐姐的时候，她留着齐耳的短发，衣服中透露着一股过时的霉味。倒不是衣服不干净的那种味道，就是款式好像是上个世纪的样子，姜*色的毛衣，配着一个黑乎乎的马甲，黑眼圈很重，整个人没点精神。
她看起来要比同龄人要老很多，我第一眼见她时，以为她已经55岁上下了。
我们公司很忙，经常加班到晚上九、十点。但是唐姐却很少加班，就算加班最多也不超过7点。
领导很少把重要的事情分配给唐姐，这导致她在公司很多年，一直都是普通员工的职位。
刚开始我以为唐姐背后有人，所以不加班混日子。后来发现她什么背景也没有，然后我又猜测是不是领导不喜欢她，发现也没有，有时候唐姐一下午不在，领导也从不说啥。
有一次和领导一起出差，他说起唐姐就是叹息不已，他和唐姐同一时间进公司，唐姐是名牌大学的硕士，工作能力特别强，自己也非常拼，可是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自己的妈妈生病了。
而且还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老年痴呆症。
领导说，她家里上上下下，就她一个人撑着，所以我多给她点时间照顾她母亲。有时候她不在，那是她妈妈从家里跑出来不见了，她去找人去了。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老是觉得唐姐神经紧张，一听到电话就条件反射似的，整个人都绷紧了。
唐姐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只有一个哥哥。
哥哥大她10岁，起初唐妈妈生病的时候，她和哥哥轮流照顾，哥哥照顾了一两年，自己受不差点得了抑郁症。嫂子说什么也不让哥哥照顾了。
哥哥说，如果是癌症都好，就那一下子，这病太折磨人了，她整夜整夜不睡觉，到处乱走，打人骂人，胡言乱语，我第二天还要上班养家赚钱，这样吧，我们兄妹一人出点钱，送她去老人院吧。
这倒是个折中的好办法。
养老院其实很不愿意收这样失智的老人，他们神智不清，万一出事，他们也很难说得清楚。
好说歹说，求了不少人，拖了不少关系，好不容易有一家养老院肯收留老人家。
唐姐一看那养老院，心里就难受。
养老院的窗户上都加装了铁栅栏，一张床一个柜子，小小的一间房子，看起来和坐牢没什么区别。如果有人走到走廊上，护工马上大声呵斥，回去回去！
唐姐问，走出来都不行吗？
护工说，这是4楼，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老人家好像也意识不太对，半天不肯进去。好不容易哄她进去，哥哥说，这里有专业的人照顾，你就放心吧。
唐姐狠心离开了，一周以后再去看妈妈。房间里一股难闻的味道，唐姐赶紧打开窗户。
一周时间，妈妈就瘦了不少。护工不停地抱怨，这不吃那不吃，还扔东西打人，屎尿弄的满屋子都是，刚洗完澡就拉，真是难伺候。
妈妈却是怯生生的眼神，讨好一样看着护工，唐姐带了些吃的，她妈妈像饿狼一样扑上去，狼吞虎咽的就往嘴里塞。
有时候这些老人家犯横起来，护工都是把他们捆在床上一捆就是一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非常没有尊严。
唐姐反而没那么生气，因为长期照顾失智的老人，反而更多理解，说：老人院的护工特别辛苦，都是照顾这些行动不变，家里没有人照顾的有点问题的老人。但凡自己还有一点办法，都不愿意老人去那种地方。护工也是一样，这种辛苦的工作，一般人也不愿意去做，他们的待遇和辛苦不匹配，只是一份工作，不会用心的。
她苦笑着说：你永远不知道，照顾一个老年痴呆的人，需要多么强大的心脏。
唐姐当时就给哥哥打了电话，说要接妈妈回家。哥哥一口回绝，如果你要接，那就你照顾，我不可能照顾得。
唐姐说，也不怪他哥哥，自己有个小家，两个孩子，老婆又没有工作，房贷车贷一大堆，谁活着都不容易。
那就自己照顾。唐姐说，我反正一个人，没什么负担。
当时唐姐已经谈婚论嫁。
这个男朋友是她读硕士的时候认识，因为异地工作一直没结婚，男朋友和她已经商量好，等她找好工作就过去结婚。父母都见了，戒指也买了，亲朋好友都知道了。
可是妈妈的病把一切都打乱了。
男朋友过来了两次，最后说，只要把你妈妈送到老人院，我们就结婚，我来你的城市都可以。你想想，你以后还要生小孩，你天天这么照顾她，那我们怎么办？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你都给了你妈妈，那我们的家怎么办？你想想，如果这个病可以治好，那花多少钱都可以，但是这个病是治不好的，而且会越来越糟。送到老人院，周末我们去看她也是一样的。
唐姐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我们请个保姆，让她在家里可以吗？
于是她请了保姆照顾妈妈。
本来她的职位就不高，拿到的工资扣除所有的费用，只剩一万多。
这一万多在一线城市，真不算多。要交房租，要承担两个人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还有母亲的医药费，还得挤点钱出来存着，万一发生什么事，都是要花钱的。
她从牙缝里抠出来几千块钱，请了一个保姆。
保姆干了一周就不干了。
保姆说，大姐，你家这个太折腾人了，我去其他家随便做点啥，同样的工资，不知道轻松多少。
后来陆陆续续又换了几个保姆。
有的保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的保姆还得你哄着她做事，有的保姆做一天就跑了。
唐姐说，还是没钱。
病友群里面，有个大姐，妈妈也是老年痴呆。可是家里有4个保姆照顾，给的工资高，4个人照顾一个人，相对来说就太轻松了，那个老人家每天都干干净净，随便她怎么折腾，后面还有4个人给她收拾。
换来换去，老人家也是要适应的，那段时间家里的保姆来了又去，新面孔不断出现在妈妈面前，老人家的情绪也非常不稳定，后来发展到一见新面孔就要打人，满地打滚。
唐姐只好断了找保姆的念头，在家里按了监控，平时就把老人家放在家里。
没多久，男朋友就和他分手了。
唐姐说，男朋友是个好人，分手也是好事，免得拖累人家。
后来也有两三个觉得唐姐人很好，品行善良，对她有点意思，一看她家里的情况，都不了了之了。
这十年，唐姐睁开眼睛就是找妈妈，闭上眼睛睡不踏实。
老人家有时候闹起来没日没夜，白天睡觉，晚上精神百倍闹着要出去，不停地去开门敲门砸门。
邻居们都受不了，投诉到房东那去，房东一听有个失智的老人，也怕出事，赶着他们出去。这几年搬了好几次家。
住得最长也不过住了一年半。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唐姐说，这城市这么大，大不了再住远一点。她没有太多情绪，生活太累疲于奔波早就顾不上情绪。
哥哥偶尔来看看，也会给点钱。但是唐姐觉得哥哥看妈妈的眼神已经很仇恨，好像她是个破坏大家生活的人。要知道，小时候，妈妈最疼爱的人就是哥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哥哥。
有次老人家尿在锅里面，他哥哥对着老人家大吼：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唐姐就不让他过来了。
很多时候她回到家都是面临着一片狼藉。
最崩溃的那次老人家把排泄物拉得满地都是，用这些排泄物在墙上涂满了各式各样图案，回来还对着唐姐哈哈笑。
唐姐当时就崩溃了。
长期的压抑，一个人的孤独，不为人知的辛苦，照顾一个智力越来越低的人，情况越来越糟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永远不知道你的辛苦。就好像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她不知道你为了她付出了多少，也不知道你多么辛苦，连一句安慰你的话她也不可能讲出口。
唐姐在楼顶徘徊了一个小时想跳下去，那个时候是真想跳下去。一个电话打过来，街道办的，说有人在路上见到这个老太太不太对劲，就送她到街道办了。街道办在老人家的衣服上发现了唐姐的电话，叫她来领人。
唐姐一抹眼泪，赶紧下楼去领人。
老人家拉着她的衣角，两个人慢慢走回去。唐姐给妈妈洗澡，一边洗一边说，你以后在家里乖点好不好。
老人家似懂非懂地点头，用手拭去唐姐的眼泪，说：“乖……乖……”
像极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试图安慰自己的父母。唐姐把妈妈送到床上去睡觉，自己默默地擦地板，擦墙壁。
心里一直给自己打气，和一个不懂事人生什么气，她现在就是一个小孩子。
但是她心里太明白了，照顾一个小孩子那是快乐的，每一天都能看到她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的变聪明，每一天都充满希望，照顾一个失智的老人，只有一天天看着她越来越糟，一天天的看不到希望。
我问她支撑她每天坚持下去的是什么？
唐姐说：小时候她养我长大，我想为她做一件事，她虽然生病，我也希望她还有最后的尊严。
这是一场修行。
望眼万家灯火，她的背景显得平凡而普通。她只是千万平凡人之间的一个，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