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言文学研究也有其边界,有些词溯根探源能找到来处,但在演化中会衍生出无数歧义,甚至一些美好的字句,也抵不住细细端详。而且传统惯有的春秋笔法和避讳禁忌,亦会使得一个平常的词语赋予多重的含义。
比如“返老还童”,字面上看是生动活泼的,正向的,让人想到生命的再次蓬勃、神仙预言的现世实现,保有赤子之心的一派天真烂漫、其乐融融。但实际上,“返老还童”是一种残酷的现实。我说的残酷的现实并不是担心国家养老金会被透支,而是这种还童的现象,其实是人真正退化的开始。我们经常说,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成为“老小孩”。“老小孩”这个词字面上看也是褒义的,仿佛一个人经透了人间风雨终于返璞归真。但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大多数人不会认为“老小孩”其实是一种病态。当一个老人回到小孩的状态,其实是一个经过理性塑造的人回归到了感性世界,回到了自然人的状态,甚至是动物属性的状态。所以,在“返老还童”“老小孩”等等词语的背后,其实饱含着酸辛,甚至是惨痛的教训。
当一个老人罹患阿兹海默症,就会逐渐洗磨出这些词语的真实面目。老人会先是失去时间观念,接着会失去空间观念。时空观念的丧失,结果让老人会成为庄子描述的那种状态,正因为浑浑噩噩所以才能更加“全生”,“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更加长寿。这也是家有阿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患者的人的体会。没有人会想到老子庄子所描述的如婴孩的状态其实是这样的——喜怒无常,便溺无所,不辨寒暑,赤身裸体——当父母成了孩子,孩子也就变成了父母。
民间多少的悲剧来源于此——昨天我和张谈到老年痴呆以及老年性抑郁的话题时,他给我讲了一个老家发生的真实故事,一个儿媳妇在伺候老年痴呆的婆婆十多年后终究崩溃,在婆婆饭里下了鼠药。她的婆婆死后被人发现蹊跷而报案,她则招供了投*的事实。结果是两人都没有得到好的解脱,一个横死,一个入狱。这位儿媳十多年的忍耐和服侍没有修成“孝顺”的贤名,最终还是落得个身败名裂。
在一个好友群中亦谈到这个话题,群友也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位老人罹患重症,医院二十四小时陪护。一个月后,身心俱疲的儿子患上了抑郁,久病床前的孝子就这样成了病人。当他也无力服侍父亲的时候,自己亦成了不孝之人,成为社会议论的对象,认为他心意不诚、意志不坚。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正所谓“未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或许正是你一句“关心体贴”的话或者“善意批评”的话,会成为压垮他人的那一根稻草,而造成他人家庭更深的悲剧——可旁观者又有什么责任呢?
我的父亲去年九月份开始忘事,有了阿兹海默症的先兆,发作地特别快,到了十二月份就出现了严重的认知障碍——对于身体及隐私没有了羞耻感,原本刻板的人变得敏感多泪,原本沉默的人变得昼夜念叨不休。我的母亲则有多年的抑郁史,春节前后的一个月间,她让我把小时候没挨过的打、没受过的诅咒都充分补了补课。但又能怎么样呢?我虽然过去说过违背人性的孝道是一种恶,虽然过去说过农村那种养儿为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做法是多么的自私,但是面对自己的父母,还能怎么说呢?
他们已经成了“老小孩”了,成了老庄描述的成仙状态了。
叶芝在关于老去的诗中说:“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但这种浪漫,不是中国式的。中国式的浪漫是梁祝,是西厢,是红楼,都在青春的时候被焚烧殆尽了,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完了就是剧终,再无回音。但一代一代的人,就是这么过来的,怀着难以忘却的记忆和无语前行的认真,等着年老来敲门。
癸卯年正月初七日,我生日当天的凌晨,在曙光未露的窗前,我在手机上草就了一首小诗,算是心迹表白:
我不愿这样老去
以弘扬美德之名
苟且地寄生
贪婪地汲取
只为了延长几日寿命
我不愿这样老去
纸糊的牌坊
褪色的旗帜
蛔虫在肠道蠕动
瘦马于古道悲鸣
当我老去,我希望浴身于熊熊的烈火
哪怕化为灰烬
潜身于幽暗的海底
鲸落万物生
——生命的尊严
没有临终
当我老去,无需故土安身
到时悄然启程
一任
暮鼓潮声
月白将烬
落花随着水流
脉脉无问西东
.02.02二稿
壹点号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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