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在医院工作了近五十年的神经科医生,我见过数以千计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其他类型痴呆症的患者,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虽然这些患者所遭受的疾病在病理过程上是相似的,他们的临床表现却五花八门。人们表现出的症状和功能障碍千差万别,在任意两个人身上都不可能完全相同。神经系统功能失常会受到患者自身的特征影响——原有的优缺点、智力、技能、生活经验、性格、习惯以及特殊的生活状况等都会产生作用。
阿尔茨海默病最初可能表现为一种全面衰退的症状,但更多时候,它是以孤立的症状开始的,这种症状如此局限,以至于人们一开始可能会怀疑是一次小型的中风或长了脑肿瘤;直到后来,这种疾病造成的总体认知水平下降才变得明显起来(因此,一开始往往无法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病)。早期的症状,无论是单次出现还是数次出现,通常都很轻微。可能会出现一些很细微的语言或记忆问题,比如很难记住某个名字;轻微的感知觉问题,比如短暂的幻觉或错觉;或者是一些轻微的智力问题,比如很难听懂笑话或跟上他人谈论的点。但通常来说,最先受到影响的是最晚进化的功能,也就是一些复杂的联系型功能。
在非常早期的阶段,功能障碍往往难以察觉,也很短暂(就像此时的脑电图变化一样——有时必须通过连续一小时的脑电图记录才能发现第二次异常)。但很快,认知、记忆、行为、判断、空间和时间上的定向障碍等更严重的紊乱会最终合并为严重的全面性痴呆。随着疾病的发展,病人常出现感觉和运动障碍,伴随痉挛和强直、肌阵挛,有时出现癫痫病发作,有时出现帕金森样症状。它可能带来令人痛苦的性格变化,有些人甚至会出现暴力行为。最后,脑干反射水平以上的大脑可能会几乎没有反应。尽管这种疾病在每个患者身上的发展路径千差万别,但每一种潜在的皮层功能障碍(以及许多皮层下功能障碍)都可能见于这种毁灭性的疾病中。
病人迟早会失去准确表达自己病情的能力,失去以任何方式进行交流的能力,除了声调、触感或音乐能短暂地唤起他们。最后,甚至连这一点也会丧失,最终完全丧失意识,丧失皮层功能,丧失自我——也就是精神死亡。
鉴于痴呆症状的多样性,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标准化的测试,尽管可用于筛查病人、进行人群的遗传学研究和药物试验,却不能描绘出疾病的真实面目,也无法体现这些不幸罹患此病的人可能出现怎样的适应症及反应,以及这些患者是如何被帮助或自我帮助的。
我的一个病人,她处于病程的很早期时,突然发现看表的时候读不出时间了。她清楚地看到了指针的位置,却无法解读,在那一瞬间,它们变得毫无意义;后来同样很突然地,她又能看表报时了。这些短暂的视觉失认症状迅速恶化:她无法看懂手表的时间延长到几秒钟,然后是几分钟,很快就再也看不懂手表指针了。她迅速而痛心地意识到了这种衰退,这让她对这种症状背后的阿尔茨海默病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但她自己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治疗建议:为什么不戴一块电子表呢?她问道,为什么不在每个地方都放一块电子表呢?她就这么做了,尽管她的失认症和其他问题还在继续增加,但她仍然能够读出时间,并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安排自己的日程。
我的另一个病人喜欢烹饪,她的整体认知能力还很好,但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比较不同容器所盛的液体的体积了;如果把一盎司的牛奶从杯子里倒到平底锅里,看起来就不一样了,随后一些滑稽的错误就开始发生。病人本人曾是一名心理学家,她遗憾地意识到这是皮亚杰式的错误,即丧失了童年早期获得的体积恒定感。然而,通过使用带刻度的器皿和量杯,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估测,她就能够弥补这个问题,并继续安全地在厨房做事。
这些病人可能在正式的智力测试中表现不佳,却能够清晰、生动、准确、幽默地描述如何烤洋蓟或蛋糕;他们也许还能基本无差错地唱一首歌、讲一个故事、扮演一个角色、拉小提琴或画一幅画。这就好像他们失去了某些思维方式,而其他功能还完好无损。
人们有时会说,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功能障碍,这种洞察力从一开始就丧失了。虽然有时可能确实如此(例如,如果发病原因是额叶受损的类型),但我的经验是,大多数患者一开始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状况的。作家、园艺学家托马斯德巴乔(ThomasDeBaggio)在因此病故于六十九岁之前,甚至还出版了两本关于他自己患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的回忆录,发人深省。但大多数病人还是会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恐惧或窘迫。一些人继续感到极度恐惧,因为他们失去了智力能力以及原先的风度举止,自己的世界日益碎片化,变得一片混乱。但我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人会变得更平静,因为他们可能开始对自己失去的东西也失去了感觉,发现自己坠入了一个更简单的、不需要思考的世界。这样的患者可能看起来(尽管人们必须警惕这种提法)智力退化了,所以他们再一次像孩子一样,被限制在一种叙述性的思维模式中。如神经学家、精神病学家库尔特戈尔茨坦(KurtGoldstein)所说,这些病人不仅失去了他们抽象的能力,还失去了他们抽象的“态度”——他们现在处于一种更低级、形式更固化的意识或状态中。
伟大的英国神经学家休林斯杰克逊(HughlingsJackson)认为,在这种疾病中,从来不只有神经系统损伤造成的缺陷,还有他称之为“超生理”或“阳性的”症状,也会有通常受到约束或抑制的神经功能获得“释放”或放大的情况。他谈到了“瓦解”,在他看来,瓦解的特征是回归或倒退到更古老的神经功能水平,即进化的逆行。
杰克逊认为神经系统中的瓦解是逆向进化,虽然目前很难用很简单的方式来证实这种观点,但在弥漫性皮质病变(如阿尔茨海默病)中,确实可以看到一些显著的行为倒退或释放。我经常看到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做出采摘、狩猎和梳理毛发等一系列在正常人身上看不到的原始的动物性行为。但这些行为很有意义,可能预示着这种逆向进化会回归到人类出现之前灵长类动物的水平。在痴呆的最后阶段,患者没有任何形式的有组织的行为,可能会出现一些通常只在婴儿期出现的反射,包括抓握反射、噘唇反射、吮吸反射和拥抱反射。
病人也可能会在更具人性的层面上出现显著的(有时是非常动人的)行为倒退。我有一位百岁的严重痴呆的女性患者,她大多数时候都会行为紊乱、注意力涣散、焦躁不安,如果给她一个洋娃娃,她会立即变得专注,非常细致地把娃娃抱在怀中,照顾它、轻摇它,对着它低声哼唱。只要她还沉浸在这种做母亲的行为中,就会完全平静下来;但只要她一停下来,就又变得躁动不安、语无伦次了。
对于神经科医生、患者及其家属来说,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就意味着失去一切,这太常见了。这种疾病可能会导致出现过早的无能为力和穷途末路的感觉,而事实上,即便出现广泛的神经功能障碍,各类神经功能(包括许多自我实现的功能)似乎都还能明显地保留。
在20世纪早期,神经学家不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