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烟往事
图:来自网络
今天早上6点35分,我在熟睡中突然被母亲的电话吵醒,她说,老家隔壁的大爷喝农药自杀了,昨天晚上7点左右,大爷家的儿媳给他送来一块西瓜,发现父亲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屋里弥散着农药的味道。儿媳赶紧大声喊人,一些村民马上医院抢救。
医院也是回天乏力,大爷的生命就定格在年的5月23日。
一
大爷和我父亲是一个爷爷的,从血缘关系而言,在农村也属于比较亲近的了。关于对他点点滴滴的记忆,在今天这个静静的午后,犹如落日夕阳铺天盖地般洒满整个房间,也充斥着我的心房。
大爷为人和睦,和乡亲们打交道,都是宁愿自己吃亏。可他这一生,却是命运坎坷,在他15岁时,因为家里是富农,父亲在*治运动中被划成右派,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导致而正值青春年少的他难以成家。
那时大爷去外村帮忙干活,一户人家看上了勤劳踏实的大爷,就想把自家女儿许给他,就这样,大爷在外村结婚了,新婚之夜那家女儿却提出各种非分要求,自尊心很强的大爷不堪受辱,一气之下就连夜离开了,这段婚事就不了了之。
随着大爷年轻一年年的增长,婚事一天天耽误,在他28岁时,才在村里媒婆的介绍下,娶了本大队一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女方长相有点对不起观众,但大爷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总比打光棍要强。
大娘的年龄比大爷小5岁,自嫁过来之后,大爷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百般呵护,在农村,普通百姓每天都早早的起床,各自忙碌,但大娘常常睡到日出三竿,大爷负责端尿盆,负责做饭。
村里人都说,如果大爷这样惯着,这日子将来肯定会出麻烦。很多人说大爷这样太窝囊,而大爷却总是淡淡的一笑说:“我一个人多出点力,也能忙的过来!”
大爷对大娘的包容,并没有换来想要的结果。
二
最初大娘嫁过来之前,我们两家的关系很不错,平时来往比较频繁,大娘过来后,彼此沟通越来越少,大娘人不但懒,而且骨子里还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地道的小农意识,说话声和走路声一样大,占着便宜咧开嘴哈哈大笑,吃一点亏能骂你八辈祖宗,属于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那种人。
而大爷则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他和谁红过脸吵过架。他们夫妻这么大的反差,居然结合成一个家庭,想想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说大娘是一盏不省油的灯,一点都不夸张,一墙之隔,我总能听到大娘骂大爷,连续骂几个小时都不重样,直到骂足了骂累了才会住嘴,尤其是暑假,我做功课时,骂声也是随时传来,让人无法安心学习,为了摆脱这种恼人的光景,我就跑到村里同学的家中“避难”。有时,看到大爷坐在门口的土堆上委屈的掉泪时,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大爷虽然个头才1.68米,但真正打起来,貌似体壮强悍的大娘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每次打架,都是大娘主动出击,好几次,出于好奇,从墙壁的缝隙望过去,看到大娘拿着一根棍子,照着大爷蒙头盖脸的直打,接下来,就是大爷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大娘对内(大爷)趾高气扬,对外(村里人)也是嚣张跋扈。
每次大娘和邻居吵架,他总是把大娘往家里拉,拉回家后,往往会被怒气冲冲的大娘骂成:没熊用的男人。
记得有一次,屋后的婶子看见大爷家的鸡,跑到她家的小菜园,就撵了出来。大娘看到这一幕,就大骂起来,但同样也很泼辣的婶子哪能受得了这个,于是,她带上两个女儿和大娘对骂起来。
大娘根本不是她三人的对手,渐渐处于弱势,围观的邻居们都哈哈大笑,躲在屋内的大爷却默不作声。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大爷忽然从房间里冲出来,快步走到母亲跟前,一把抓住大娘的胳膊大声说:“你能不能不再丢人现眼?”说完,他强行把大娘拉入院内。
大娘这下可好,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大爷的身上。“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我和别人吵架你不帮忙,你反而胳膊躯子往外拐,你到底是个啥东西?”面对大娘咄咄逼人的谩骂,大爷却默而不语,避其锋芒。
既然自己的男人指望不上,大娘慢慢也学乖了,以后和邻居一旦产生矛盾,她不再和人家硬拼,而是选择喝药上吊闹事,寻死觅活的在人家门口纠缠,逼人就范。后来邻居还真拿她没办法,吵架也没那么多了。其实闹了那么多次,也不过是因为宅基地边界不清,地边的庄稼种过了头等等。
大爷在家里始终得不到安宁,总想办法逃避,但那时外出打工的人很少很少,因此,大爷就这样在家煎熬着,也等待着。
忘记是哪一年了,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大爷端着碗到我家,高兴地对我父亲说:“我以后就跟村西头的三哥去县城里干活了!”那时,我特意留意到了他眉飞色舞的表情,大爷在县城找的工作,是在建筑工地上做拌水泥的小工,虽然很辛苦,但能够脱离大娘的羁绊,终归是件开心的事。
三
由于大爷胆小怕事,在孩子们心中的威望也不高,平时子女稍微看的不顺眼,就对着大爷没大没小的吼几句,大爷只是尴尬的笑笑。
大爷不当家,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大娘说了算,钱也是由大娘分配,这样大爷也落得个清闲,只要把挣来的钱统统上交就可以了。喝喝小酒、抽抽烟、窜窜门,见谁都笑嘻嘻的,大爷始终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在我们的村庄,只有提及大爷,每个人都评价很高(除了大娘之外),所有的不对都是大娘的,大娘也习惯了当恶人,只要能把家过好,当啥她也无所谓了。
后来,大爷的子女也娶得娶,嫁得嫁,上了年纪的大娘,顽劣的性格也收敛了不少,孙子外孙四五个。在闲暇的日子,大爷最喜欢领着他的孙子来俺家玩,在孩子们爷爷、爷爷的叫声中,大爷是满脸掩饰不住的幸福。
那段时间,是大爷最为最幸福的时光,因着去城里干活,大娘没有了和他吵架和嫌弃的时间;那段时间,也是大爷最有成就感的日子,他们在村里第一个建了四间带走廊板的瓦房,也第一个在村里买了黑白电视。如今想来,我想大爷一定是无限缱绻,回味悠长。
只是,县里的建筑队一年不如一年景气,后来,宣布解散,大爷失望的回到了家里,但这也不妨碍啥,毕竟孩子们都已成家,各顾各了,另外大爷自己还买了份保险,再过几年就可以领了,虽然钱也不算多,但买柴米油盐的也够了。
但这只是大爷的一厢情愿。刚回家没几天,大爷的小院里,又传来叽叽喳喳的吵架声,大爷挨嘟囔的次数要变多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大爷回家的第三个月,正在做饭的大娘,忽然倒在了厨房间,医院,也没能救回大娘的命,院方说,大娘是突发脑溢血。大娘的离世,让大爷措手不及,虽然大娘平时瞎骂胡卷,但在家里吃饭穿衣上面,大爷是没操过什么心的。
埋葬大娘之后,子女们各自忙碌彼此的生活,偌大的院子,就剩下大爷一个人居住,如今再也没人骂他打他了,按理说,他应该如释重负才对。
可是,听惯了大娘安排的大爷,生活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电视剧旁,一看就是一天,吃饭也是瞎糊弄,一碗开水、一盘子咸菜外加一个馒头。
渐渐的,周围的邻居很少有人看到大爷的身影,他偶尔出去,见到乡邻,也只是点点头,脸上再也没了谦和的笑容,去年五一我回老家,看到他坐在家门口的石磙上,没有任何表情,见到我,也不和我打招呼。
父亲感到大爷的情形不对,就给他儿子打电话,医院检查,发现大爷的小脑已经开始萎缩,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大爷说啥也不愿意住院,就配点了药,带回家来吃。
四
随着病情的日益加重,大爷骑自行车也变得勉为其难,为了稳妥起见,他想买了三轮车,于是,就去儿子那要钱(他把卖树的几千钱放儿子那了)。结果儿媳妇说:“你这把年龄了,手脚也不大听使唤,再者,三轮车速度那么快,万一摔着了咱办?这钱还是留下来给你出殡用吧。”
大爷也没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屋,收拾了锅碗瓢盆和衣服被子后,来找我父亲,叹着气把儿媳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显然,他对儿媳的表现非常不满。随后,他调转了话题,让我父亲帮忙开着摩托三轮车,把他送到闺女家去,想和闺女一起过。
结果到了他闺女家后,她闺女的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是:“我的个爹来,你上俺家来干啥?你看俺家这一摊子,你还嫌乱的不够吗?”我父亲说,当时他听了,心里就咯噔一下。但大爷听了,就是尴尬的笑笑,也没有说啥,就跟着父亲又回来了。
我母亲说,此后的日子,他天天看到大爷眯着眼睛,坐在大门口,一声不吭。
再后来,也就是今天,我在母亲电话里,听说大爷在自家的偏房里喝了农药,才六十九岁,就以令人心碎的方式,匆匆告别了人世。
没有人知道他在做这个决定时在想些什么,父亲说,在现场是满地的烟头,可以想象,在喝药之前,他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与挣扎。他身旁的小方凳上,放着一张五千元的存折和元现金,那是他一生的积蓄……
孩子们风风光光的为他举行了葬礼,据说,在我们当地,规格属于最高的。有些长辈打趣的说:“在媳妇那里受了一辈子窝囊气,现在没人打没人骂了,他还不想活了,也不知道他咋想的。”还有人说:“他怕自己以后病重了会连累孩子们,不如自己走了算啦,免得成了他们的拖油壶。”
虽然每个人都会走上死亡,但对乡村八九十岁还健在的老人相比,大爷走得显然过于匆忙。
五
我以为,日子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没什么不同。但有那么一次,我一转身,邻家的大爷就真的从此不见了。
正像人所说的:没有亲自目睹身边逝去的人,不会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之前只觉得来日方长。
但经历过生死,你就会体会生活的残忍与真相。尤其对乡村的大爷而言,此刻想到他淳朴憨厚的模样,我的内心禁不住一阵阵的痛楚与怅然!